女人吃过早饭就一直在打电话。她打电话不是坐在电话机跟前,她是拿着话筒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打——客厅里有一部无绳电话。她这种溜溜达达、东瞅西看的做派似乎基于两个原因:一来可以顺便浏览这套面积不小、亮亮堂堂的新居,哪儿还缺点什么?哪儿还不太顺眼?或者哪儿都顺眼什么也不缺。其次她好像在模仿外国电影里那些打电话的人,尤其是那些女主人公,她们在打电话或者接电话时,大多是提着电话满屋子乱转,长长的电话线在她们脚前或者身后一路扭动,看上去显得潇洒,还有一种心不在焉的自得。女人此刻就有点自得,可她不想承认,她感觉自得是一种轻浮的心态,她感觉她的心态比自得要高。女人不到四十岁,一个模仿欲和创造欲兼而有之的岁数。
溜溜达达的女人拐进厨房,发现饮水机上那只淡蓝色的空水桶,想起该给水站打电话叫水了,于是尽快结束了眼下这个本来就内容空泛的电话。她开始拨水站的号码,却怎么也要不通,话筒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不给情面、呆板乏味的声音:“您拨的电话号码不存在或已变更。”女人的脾气有点上来了,这种名叫“清灵山”的矿泉水是厂家上门推销时被她接受的,几天前她还打电话叫过水,怎么会“您拨的电话号码不存在呢”?那么就是“或已变更”?这就更不像话了——变更了电话号码为什么不通知客户不知道我们每天要喝矿泉水啊。女人又打“114”查询,“114”说“您查询的号码未作登记”。女人气愤了,“黑店”、“野店”之类的词汇咕嘟咕嘟直撞心口。她想起就在上次,听从那个送水的小男孩的建议,她从他手里买了10张共100块钱的水票。当时她也觉得方便,每次付给送水人一张水票,比每次都要预备好合适的钱省事。敢情这是水站的一个小伎俩啊,他们一次性骗走所有用户的人民币,然后就从这座城市消失了。女人想着,随手拉开灶台旁边的一只小抽屉,拿出那沓比扑克牌略窄的、价值100块钱的水票。是啊,水站的电话号码若是存在,它就还是钱;不然呢,它就只是一沓废纸了。这时女人看见“废纸”上赫然印着“清灵山”矿泉水送水站的地址:本市某区某某路某某某号。原来这水站是有出处的,她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水票上的地址呢?当你可以用电话召唤对方为你服务的时候,地址的确显得并不重要。但是此刻它重要起来。女人估算了一下,这个地址距她所在的小区大约6公里左右,在一座中等城市,这是一个不算远也不算近的距离。女人决定按水票上的地址去找这家水站。也许是为了那100块钱(她在心里已经把它作废),也许是为了自己作为顾客的被戏弄。女人有理由认为自己已被戏弄。这感觉她并不陌生,火爆而没有信誉的商业,富裕却并不安稳的生活,经常被她交叉体味。所有的许诺都是可疑的,包括物业公司承诺的24小时热水供应也从来没有百分之百兑现过。可是他们却知道先把满院子的保安武装得像那么回事,保安身穿配有金色肩章和绶带的深蓝制服,头戴红呢贝雷帽,时不时排起队在楼前楼后巡逻一阵子,演戏一般。难道没有满足物业公司和业主双方的虚荣心吗,难道还有什么不够?女人呢,最受不了的就是保安头上的红呢帽,特别当她正要洗澡水龙头里突然出不来热水时。她胡乱抓起浴巾裹住赤裸的身子给物业值班室打电话,他们通常的回答是“对不起正在抢修热水管道”。这时女人坚信那个接电话的值班员头上一定也歪扣着一顶红呢贝雷帽,煞有介事而又不伦不类。
就这样,女人想想这儿想想那儿,怀着一腔的不快把自己穿戴整齐,锁好家门,乘电梯下楼,开车去寻找那个可能已经失踪的水站。她顺利找到了某区的某某路,原来这是一条拥挤、嘈杂的肮脏小街,集中着土产批发一类内容的密密麻麻的店铺,笤帚,簸箕,墩布,卫生纸,品质可疑的所谓不锈钢盆、碗,还有菜刀、剪子、铁锅、塑料桶……波浪似的翻滚在小街两旁的便道上;搀杂在其中的小饭馆们也不甘寂寞,炉灶快要戳在了马路中央,大馅水饺、小笼蒸包和油泼面在各自的锅里冒着腾腾热气,笼络着这街和街上的人,致使油腻的地面上处处污水横流。女人放慢车速,留神着门牌号码,她想,正因为这条小街是如此地放肆和热闹,这里的任何一间小铺子或说“公司”才特别容易说没就没。就在这时,她看见了“清灵山”三个字,“清灵山矿泉水某某路分公司”的大字招牌就在一间小门脸的门楣之上,在小笼包子和油泼面的油腻气味中确凿地存在着。女人把车停靠在路边,躲着便道上蜿蜒的污水走进水站。在堆积着水桶的房间里,那个小男孩——上次给她送水的那个,和两个同伴围住一张两屉桌,一人捧着一只比他们的脑袋大不少的青花瓷碗正在吃面,油泼面吧。当他发现女人进屋,把脸从面碗上挪开时,腮边还沾着一片黑绿的菠菜。
女人的心定了。看来这水站没有戏弄她,水票上的地址是真实的,而且,那被用来吃面的两屉桌角摆着电话呢,蒙着灰尘的电话。她扫了一眼腮边沾着菠菜的小男孩,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他显然还算不上个男人,但用“小男孩”招呼他也太过稚嫩,至少他不是个童工。“小伙子”吗?透着点鼓舞和褒扬的意思,女人没有这种意思。他不超过17岁吧,有点鼠相,有点孱弱,面目和表情介乎于城乡之间,皮色发暗,一个营养不良的少年而已。对称呼这样一个人物其实何必太费斟酌,用得着吗?女人于是冲少年“哎”了一声,“你”,她说,她对他发表了一些谴责的话,谴责水站变更电话不通知客户。少年解释说从前那个号码是借别人的,现在人家不让用了,老板只好去申请新号,老板说了,新号码很快就能办好。接着他又呜里呜哝向女人道了些个“真不好意思”之类,仿佛刚被这个城市教会,运用尚欠自如。女人不耐烦听他的道歉,只说你不是给我家送过水吗,下午3点以后请你给我送一桶水。你们的顾客登记上有我的地址。少年殷勤地答应说他知道女人的住址:湖滨雅园5栋801。女人心里笑了,不是笑少年那不错的记性,她想这本是一个没有湖泊的城市,她那个小区还非叫湖滨雅园不可,一时间小区连同小区的业主都有那么点虚情假意,那么点连蒙带唬,不是吗?女人得意自己这瞬间的自嘲,有自嘲能力的人就是那些在生活中占据主动位置的人。她就是,她觉得。
少年目送女人开车远去,特别注意着她的白色汽车。他不知道那车是什么牌子,但这也许并不重要,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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