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太阳很好,几只趴在窗上的苍蝇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小黄米仰在床上一盯它们半天。后来这几只苍蝇不见了,小黄米遍找,终于在歌星的脸上发现了它们。她不愿让它们爬上歌星的脸,她爱惜她,便团起自己的背心往门上拽。背心正打在歌星的脸上,苍蝇们飞了。小黄米看着歌星那张带塑料压膜的脸和她那带塑料压膜的身体没留下苍蝇的血肉,放下心来。小黄米很是爱惜这歌星,觉着自己的脸很像她,裸露着的两条腿、两条胳膊以及凹陷在小腹上的贝壳般的肚脐,都像她。她把歌星贴在带玻璃的门上,进进出出的都能看见。这时,她听见有人敲门(临街的门),她还听见有个女人在隔壁屋子里喊她:“快起吧,哑巴送豆腐来啦。”
小黄米这才撩开葱绿被窝下床。她先趿上鞋,光着身子从地上捡起她的背心,穿上,再去穿她该穿的一切。她打开这扇有歌星的门来到雅座,从雅座穿过堂屋去开店门豆腐。每天她都要接过哑巴送的十斤豆腐。哑巴是个豆腐手艺人,三十多岁,个子比窗台高点。他把摞在一起的两大块豆腐交给小黄米,用湿手在她脸上摸一把。小黄米也不恼。哑巴每天送豆腐,每天都要看准个地方摸小黄米一把,小黄米每天都接受着。哑巴的豆腐不要现钱,按阶段算账。
小黄米托着两块豆腐转回堂屋拐进厨房,把它们放进一个豆青瓦盆。豆腐水滴了她一大襟,一裤腿。她扯过一块搌布在大襟上、裤腿上掸掸,掸完才去水缸里舀水漱洗她自己。漱洗自己是她近些个月才养成的习惯。
小黄米端着一盆水,再次穿过堂屋穿过雅座回到自己的屋子。这时堂屋里有了响动,刚才喊她的女老板和一个掌管红、白案的年轻师傅都来到堂屋,于是红玫瑰餐厅的一天便开始了。小黄米就在红玫瑰,叫她服务员也行,叫她小姐也行,还有——小黄米。
黄米本是北方一种粮食,照字典的解释,是了壳的黍子的果实,比小米稍大,颜色淡黄,煮熟后很黏。黄米、小米同出北方,但在北方人眼里,黄米是要高于小米的。人们拿它当江米使,有些地方还拿它做糕待客。初加工时就能做出许多花样,再细加工,或煎,或炸。卖粽子的也常把江米的和黄米的并列,把黄米的价钱抬得和江米一般。但在人的心目中黄米又终归是黄米,他们一面抬高它的价格,又自觉不自觉地降低着它的成色,到头来黄米终不能和江米并列。于是它的名字就自然而然地赋予了一种人,一种女人。莫非这只因为它生成时的泼辣和它那坚强的附着性——黏?于是受了这附着性吸引的男人叫“量黄米”(者);情愿拿自己囫囵个儿地黏男人的女人叫“粜黄米”(者);设有“黄米”的店被称作黄米店,比如红玫瑰吧。这是一个地处深山的小镇,依傍着这条连接两省的山区公路,排列着不少店:有黄米的,没有黄米的。
小黄米把自己穿扮停当,又小心翼翼地在两眉中间点上一记豆大的胭脂,到堂屋,见老板娘正在擦磨那三五张油渍渍的一推一摇的圆桌。每张桌上都铺有老化了的塑料台布,上面打起死硬的皱褶。老板娘擦得很仔细,妄图把滋在台布皱褶里的油腻除下来。小黄米也不去接替,只是请老板娘看她的胭脂点得正不正。老板娘手托搌布朝小黄米的脸仔细端详一阵说:“偏左。”说着,舒出搌布便去擦小黄米额上的胭脂。小黄米凑过来,像个听话的小猫小狗。擦完,小黄米说:“你给我点吧,啊。”她的声音有点细,有点哑,有点娇。说完便回屋拿出胭脂盒,交给老板娘。老板娘打开盒盖,用那种东西先点染自己的食指,再将小黄米的眉眼打量一阵,颇具大将风度地把一点桃红点在小黄米的鼻梁以上,两眉之问。她觉得每个新的一天的开始,全在这一点上,正是小黄米脸上这一点,联系着这店的吉凶。
小黄米很敬重她的老板娘,老板娘在她眼里有时像个宽厚的大姐大嫂,有时像她年幼上小学时那位温良的校长,有时又像位济世行医、很懂人的脏器特性的女医生。她觉得她惟独不像人们常称呼的老板娘、女老板。她从不逼迫小黄米做事,小黄米做事一切都自愿。
每天,当墙上那个康巴斯石英钟指着九点的时候,玫瑰店三位同仁便坐在餐桌前喝粥,吃花卷,聊天。她们聊这镇,聊这国家,聊这地球。小黄米人不高饭量很大,也馋,喝着粥还一趟趟到厨房案子上找吃食:两段咸带鱼,几刀驴粉肠,一块猪耳朵,并不断往粥碗里倒酱油。她总觉得酱油这东西才真正联系着外边这个花花世界,哪里有酱油,哪里就文明。她的家乡没有酱油,她的家乡离这儿一百多里地,在更深的山里,那里只有莜麦和白桦树。16岁的她才在这店里看见了酱油,现在她17岁。
太阳越来越高,红玫瑰门前热闹起来,往来的车辆扬着阵阵尘土。由西向东的多是满载煤炭的卡车,由东向西的多是北京212和切诺基。偶尔也有桑塔纳和层次更高的轿车,那是干部要下乡了。小黄米最懂得车的层次和它们主人的习性。
小黄米要上岗了,她把个半高不矮的条凳搬出来往门口一摆往条凳上一坐,再把两条腿很开地一叉,两只镶金挂银的高跟鞋尖朝天地往地上一戳,又将一络长发拉顺于肩前,便端详起对面和左右。公路对面那排店里,有个姐妹正跟她打着招呼走过来,那姐妹问小黄米:“哎,有麻没有?”小黄米把手伸进衣兜,抓出一把麻,心甘情愿地放到这姐妹的手中。这姐妹也不说谢,躲着车辆又跑过公路,跑回属于她的“岗”位上。这边,小黄米也掏出麻,嗑起来。
麻是当地的油料,全名叫胡麻,果实有高粱粒大,灰白色。生着榨油,炒熟嗑着吃。嗑麻的人能把一大把麻籽砍进自己嘴里一粒粒地分剥,舌头和牙齿一阵切磋,麻皮被啐出来,麻肉留在口中,他们眼前飞着麻皮。
小黄米不大把地吃麻,她只把麻籽一粒粒往嘴里砍,一粒粒在嘴里开剥。她想,这麻也怪,怎么嗑着吃这么香,一磨成油就变得膻气。玫瑰店的菜不香,就不香在这麻油上。玫瑰店拿麻油炒菜。她想了一阵子就不再想麻,只注意车。近中午,正是行人打尖吃饭时刻,间或也有小黄米的生意可做。她朝公路上的车们挥着手,啐着麻皮,不停地喊着:“嗨,该停停啦!嗨,该吃饭啦!吃饭吧吃饭吧,红玫瑰有雅座!”从前小黄米喊人用“哎”,后来她从电视里发现真假洋人喊人都用“嗨”,便也改成“嗨”了。
小黄米不停地喊“嗨”,车们不停地把这“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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