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的空饭盒,有些怜悯地对他说,哎哎,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爱吃菜啊?
事情为什么变得越来越复杂了?90年代的孟北京,当他一如既往地坐在车间里吃着饭盒里那没有菜的午饭时,经常在心里想。他忍受着没有菜吃的苦难,到头来受愚弄的反而成了大家,好像是他骗了大伙儿坑了大伙儿因此他还欠着大伙儿一点儿什么。一点儿什么?一点儿诚实么?可是,让菜立刻当众出现在孟北京的饭盒里是艰难的,让孟北京立刻向大家承认他其实爱吃菜是艰难的,那么一来,似乎非但证明不了孟北京诚实,反而更能证明孟北京曾经多么不诚实。难道这不比坚持着必须不吃菜的现实更费事么。孟北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变得越发特别起来。
一日午休时,车间主任组织大伙儿收看省长的午间电视讲话。这是一位新来乍到的省长,这省长姓杜。杜省长号召全省人民踊跃为南方遭受水灾的灾民捐款捐物。众人都明白,加班加点生产“前进”牌线袜支援灾民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孟北京也在看电视,赈灾的内容却没有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因为他忽然发现他认识电视里那个讲话的新省长,他肯定认识他。他不仅认识他,他家还藏有这省长的一本日记。年代的久远让孟北京差不多快忘了这事儿,是屏幕上的省长又引他想起了那久远的从前。他死死盯着屏幕,测算着省长的年龄:不错,眼前这位50岁左右的杜省长,30多年前正是北京的一名中学生,一名中学。右嘴角上那粒小痦子不是还在么,长得更大一点儿罢了。60年代末的一个秋夜,他从北京逃出来,是被孟北京的哥哥接到B城家中,躲了几天又离开的。孟北京的哥哥当年也是一名。离开之前,他让孟北京的哥哥替他保管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那时孟北京还是个孩子,但当年的北京。那神秘的气质和那个密电码一般的小本子,都使他难以忘怀。他还给他端过一盆洗脚水,省长穿着高靿儿篮球鞋,脚挺臭。孟北京并不想以此表示对省长不恭,是当年的气味令他这回忆更为真切。后来哥哥患败血症死了,死前又把收藏那日记本的责任转交给了孟北京。刚刚进厂上班的孟北京,他偷看了那个日记本,本子上记录了一些胆大妄为的语言,一些对当时某几位高层领导和那场不满的句子。孟北京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和惊惧将这小本子东掖,在他家那有限的空间里为它换了无数个地方。他不曾料到这位当年的,今日的杜省长此时此刻就坐在他的对面,并管辖着他所在的省。激动之中他便冲着电视机,也冲着全车间的人宣布他认识省长,这省长还在他家住过。
孟北京的宣布引起了众人一阵轻微的议论,也仅仅是一阵轻微的议论。因为其实没人相信孟北京这个宣布。孟北京的“不爱吃菜”论已经蒙蔽了大家很多年,它只能使孟北京今天这个“认识省长”论显得更加荒唐可笑,更加愚不可及。奔儿头发愁地看着孟北京说,唉,你也不捡个容易的事儿说。小林子连声“啧啧”着说,孟北京你干吗老是难为自个儿啊!已经患有肥胖症的李二香气喘吁吁地说,我信了你了行不行啊孟北京,我相信你不爱吃菜,我相信你真是腻歪菜呀!李二香故意将话题拽回到几十年前那“菜”的主题上,颇有些警示的意思。她还撇撇嘴做了一个腻歪的表情,使车间里炸开一片笑声,淹没了电视里省长的讲话。
孟北京就在众人的笑声中大声讲述30多年前省长躲在他家的那个秋夜,以及省长那本珍贵的日记。众人笑得更厉害了。在笑声中叙述的孟北京这次却很沉得住气,他想他是有办法证明他认识省长的,找出那本日记便能证明。他回到家里开始翻找,却发现没有头绪,因为掖藏日记本的地方换得太多,他终于忘记它到底藏在哪儿了。他就从每一件家具入手,先像蓖头发一样把家中两间小平房南了一遍,连米袋子、面袋子和母亲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垫儿也没放过,他拆了椅垫儿,把里边的老棉花弄得东一络、西一络。然后他开始对地上的砖下手,他一块一块地掀起砖来,渴望日记本或许就在某一块砖下边埋着。他一无所获,搜索又从屋里搬到了院内。他借了一柄镐头开始刨地,一分一寸的,他把他的院子深翻了一遍。有一天奔儿头来找孟北京,正碰见他在刨院子,孟北京欣喜地对奔儿头说,你来得正好啊你可是亲眼看见,我正找那本日记呢。奔儿头却觉得孟北京这是有意做出刨院子的姿态给他看的,说不定他是听见敲门声才挥舞起镐头向院子开战的,他故意给奔儿头看看他孟北京的确藏有省长的日记;给奔儿头看看他孟北京决不是从前那个用不爱吃菜来蒙骗他们的孟北京;给奔儿头看看为了证实这一切他孟北京不是把家里弄得天翻地覆了么,必要时他甚至可以上房揭瓦——为什么不呢,他现在就应该上房。他果真叫住了欲走的奔儿头,让他在院子里看他上房,说不定那日记本就在房上。奔儿头并不想配合孟北京的上房,他觉得眼前这个灰鼻子土眼的男人是给自己的胡话糟蹋了的人,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他一边拔腿往院外走一边劝阻孟北京说,孟北京呀孟北京,从现在开始我算是相信你们家藏着省长的一本日记了,我更相信你认识省长了,我信了成不成啊我信了,咱们厂的人也都信了你千万用不着上房了我求求你了……
奔儿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孟北京的院子,却更坚定了孟北京上房的决心。因为奔儿头越说相信孟北京认识省长,孟北京便越知道他根本不信。他那口口声声的“相信”不过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屈尊的“相信”,一种不屑于和对手较真儿的“相信”。孟北京从何时起沦落到这种境地呢。对这种境地的感觉使他忿忿不平,他就忿忿不平着开始上房。他揭起了很多瓦,还踩碎了一些瓦,他把房顶弄漏了一个大窟窿。失明的母亲听着房上的响动在屋里惊慌地叫着他,他又从房上转到屋内。他捅破了多少年没有换过的让雨水洇黄变脆的纸顶棚,顶棚里的耗子随着飞扬的尘埃吱吱尖叫着东躲。他蹬着梯子手持竹竿在檩梁之间乱捣乱戳,他甚至企图卸下一根粗壮的房梁。就在他筋疲力尽失望已极的时候,他的竹竿触到了一个蓝印花布小包,布包落在地上,唉,他终于找到了那本省长的日记。
他跳下梯子打开布包,宛若电影的某个镜头一样:一个巴掌大的散布着霉斑的硬皮日记本赫然展现在眼前。孟北京急速地翻了翻本子,其中记录的正是他记忆中的那些内容。那些内容在今天已属平常,中国不会有人再为这样的内容担惊受怕。
他又翻到扉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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