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朽是文章:怀想张庚兼论张庚之底色第(1/9)页
章诒和撰
去秋(2003年),戏剧家张庚先生[1]病逝,终年九十二岁。我先是他的学生,后为他的下属。住医院期间,我没有去问病;撒手人寰时,我没有去告别。连戏剧界召开的追思会,我也是缺席的。
“人去愁千迭,心伤恨万端”。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怕去。怕去了自己也倒下,再也爬不起来。我打电话告诉先生家人,说:我会以自己的方式纪念他。这个方式就是要写一篇记述他的文字。其实,老师活着的时候,我就想写,内容也是早想好的——一个涉及人的底色的话题。
有人言:张庚是延安牌的老革命,是“跟着毛泽东在陕北窑洞‘落草’,是‘秧歌王朝’的文人”[2]。和北大教授、社科院的学者相比,属于半路出家,算不得正宗学者。另一种看法则与之相反。说:张庚是独占一方的学者,由他领导的中国戏曲研究院(后在此基础上扩充、提升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培养出一支戏曲研究的专业队伍,这支队伍五十年来始终围绕着他,齐心协力或不齐心也协力地完成了一项又一项的戏曲学科的奠基工程。加之,他的手下人在学术观点上比较一致或接近,便被称为前海学派[3]。总之,政治圈子的人认为他是跳进了学术圈子里的文人;学术圈子的人认为他是来自政治圈子的干部。表面看去,他两头获益。其实,张庚这辈子是两头不吃香。
记得1999年中央文化部为纪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五十周年,举办了空前的社会科学成果评奖活动。其中有一项成就奖,属荣誉性质,是专门奖励长期从事艺术学科研究并取得成就的人。在评议中,张庚被与会者首先提名。立刻,有人起立,情绪冲动。正色道:“我提周贻白![4]他也该得成就奖。”
无人反对,也无人附议,全场寂然。
散会时,那个仍然冲动的人在大楼的宽敞通道里,对人说:“他不就是从延安来的嘛!”我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张庚。
后来,张庚、周贻白都获得成就奖。是的,俩人都该得。但在我的心头泛起一缕惆怅,感叹世事变幻无常。曾几何时,延安还是个多么闪光的字眼,怎么一下子,“来自延安”就成了一个不入档次的案底?好像张庚的底色就是陕北的漫天黄土。如果,不是黄土的颜色,那又该是什么色?
1979年,我从四川省文化厅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一般人对我比较冷淡。这其中也包括张庚。
刚来,即遇调整工资。母亲径自找到时任中国农工民主党副主席、兼任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馆长的徐彬如,对他直言,道:“小愚(我的小名)十年大牢坐得实在太冤。这次应该给她提工资才对。”
徐彬如一口答应,说:“我去找张庚说说。”不久,我的同事加了薪,没我的份儿。
母亲再问徐彬如。
徐答:“小愚的事,我第二天即对张庚说了,但他一声不吭。”
后来,我从同事那里得知,张庚对下属的关心主要表现在业务上。
初来乍到的我,主要业务就是会议录音、录音整理或编写简报。一九八二年上海昆剧团在俞振飞的率领下,晋京演出《牡丹亭》。这个以一个生死之环扭结而成的凄迷恍惚的传奇故事,表达了“情到深处,便生死无别”的哲理。几场演下来,轰动了京城。戏正红火,不想传出一位诗人出身的文化部副部长的讲话,说:《牡丹亭》里有黄色的东西,要修改。
官员的讲话,就是指示。指示传出,业内哗然。俞振飞夫妇关在宾馆房间里,摇头叹息。而我则无论如何不明白,诗人一旦为官,怎地就不懂了诗?
两天后,张庚对戏曲研究所的人说:“想和《人民戏剧》(即《戏剧报》)的同志谈谈《牡丹亭》,能不能叫章诒和过来记录?”
我去了。人刚落座,张庚便开始了谈话。他说:“有人说《牡丹亭》里有黄色的东西,这大概是指杜丽娘梦中和柳梦梅在太湖石边媾合的场景,以及那只‘混阳蒸变’的曲子。这是个很大的误读和曲解,误读了原作,曲解了汤显祖。当然,这也与导演的舞台呈现方式有关。从前的演出,没有那些花枝招展的花神和轻歌曼舞的表演。‘混阳蒸变,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搧。娇凝翠绽魂儿颤。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他梦酣春透了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鲍老催】这支描写男女欢好的曲子,汤显祖特别标明了由大净演唱。装扮是—‘束发冠,红衣插花’。演员站在空旷的舞台中央,以洪钟大吕之声独自演唱,场面庄严,观众肃然起敬,感受到的是生命结合的神圣,哪会叫人想入非非呢?就更谈不上黄色了。请大家注意,这里是一个梦境。柳梦梅并无其人,不像《西厢记》真有个张生。和崔莺莺相比,杜丽娘更无意识。汤显祖这样处理是有用意的,他就是要告诉我们—一个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就是要想这个事情。足见,人的天然本性是多么顽强!而程朱理学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在这个本性面前又是多么地不堪一击。的确,爱情活动中的肉体关系在我们的艺术领域始终是个问题。怎样的肉体关系描写和表现才是健康的,或者说是被容许的?现在一些搞艺术创作和艺术批评的人还不能清晰地区分。依我看,汤显祖是分得清楚的。”
谈及《牡丹亭》的文学成就,张庚说:“现在的文坛不是兴意识流吗?大家认为这是洋人的发明创造。觉得中国人写的东西,没有心理技术。其实,《牡丹亭》里就有心理技术,而且很高明。'游园惊梦'的手法是什么?就是意识流嘛!杜丽娘对爱情的热望,对美好年华逝去的眷恋,因虚度青春的悲愁,由精神压抑而产生的苦闷……总之,能够说出来的感慨,不能说出来的情思,从热望追求,到咏叹憧憬,再到失落绝望,都很有层次地表达出来了。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话来说,就叫作三个单元一条贯穿线。”
他一番谈话,被我很快整理出来。张庚过目后,表示满意。对他的满意,我是在意的。直觉告诉我,老延安的张庚有着很高的判断力。这种判断力,既是思想的,也是审美的。
长期以来戏曲研究所从事的工作,多为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和方法介绍、推荐优秀作品,批判封建糟粕。在当时一切照搬苏联文艺理论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教条主义盛行的情况下,其研究成果只能说在局部问题方面是有建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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