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忆父亲与翦伯赞的交往第(8/16)页
:“去把你妈妈叫来,有件事要商量。”
母亲来了,站立在大写字台一侧。问:“什么事?”
父亲说:“想叫翦伯赞来一趟,请这个历史学家分析分析我现在的问题。健生,你看怎么样?”
“好,太好了。”母亲十分赞同。我特别高兴,又能见到从娘胎里钻出来就认得的翦伯伯了。
洪秘书马上联系,得到的回话儿是:一定来,但最近很忙,具体会面的日子,通过电话商量。
这话,已经让父亲很知足了。一有电话铃响,父亲就竖起耳朵听,听听是不是翦家打来的。隔了两、三天的样子,翦家的电话来了,说是当日下午来看章先生。父亲按捺不住兴奋!内心积攒了无数的话,无数个问。他自己要问个彻底,也要翦伯赞说个明白。
翦伯赞下午没有来。父亲坐不住了,东张西望,来回转悠。后翦家打来电话,说:晚上才能来。这样,父亲又催着开饭。于是,全家早早地围坐于东屋圆餐桌,顶着盛夏火一般的夕阳,大汗淋漓地吃着晚饭。父亲一句话不说,三刨两扒地把半碗米饭吞下,甩下筷子走了。那样子比情人约会还着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在银白的月色下,庭院中的假山、影壁、柳树叶,马尾松,呈现出怪异的姿态,花也格外地香——那是两棵高高的洋槐散发出来的。门铃响了。听到这声音,不知怎地我一整天的喜悦,突然没有了。而这时的父亲,眼睛里闪着光。
父亲事先跟母亲和孩子都打了招呼,谁也不准“参加会晤”,尤其是我。父亲事先也跟洪秘书交代了:翦伯赞来,引至西屋。西屋是啥屋?是父母的卧室,从不接待客人。虽有两张单人进口沙发,但那是供父母歇脚的。
不参加会晤,偷听总可以吧。我蹑手蹑脚地溜到西屋,躲在磨花玻璃门后面。在明亮的灯光下,翦伯赞那极其漂亮的浅灰色西服和极为鲜艳的绛紫色领带,差点没让我因吃惊而大叫!恐怕父亲也没见过老翦穿这套行头。我想:端正正,新崭崭的,翦伯怕是来和父亲告别的吧?再不,就是刚参加了什么重要的外事活动,来不及改戏换装了。
父亲把民盟、农工以及交通部从整风到反右的过程叙述了一遍,又把自己从整风到反右的表现讲解了一回。再把前两日在家里召开的“提意见会”的情况介绍了一番。翦伯赞仰头闭目,靠在沙发上。精神显然不够好,但父亲的每句话,他是听进去了。
接着,父亲问:“老翦,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成了政治上的右派?而且,这个右是用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做注解的。”
翦伯赞不回答,眼睛却睁开,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老兄,我请你来,就是想求得一个答案。没有答案,有个合乎逻辑、合乎事实的解释也可以。”
翦伯赞仍未开口。
“老翦,你知道吗?自从6月8号的《人民日报》社论登出来以后,我就不停地在检讨,承认自己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但是,在我的内心,没有一分钟是服气的。在思想上,没有一分种是想通了的。”
翦伯赞还是默不作声。
父亲有些激动了,站到他的面前,说:“我不揣测别人怎样看待我,也不畏惧老毛会怎样打发我。但我自己必须要把问题想通——”
翦伯赞唰地站起来,和父亲面对面,带着一股凶狠的表情,说:“你能做个老百姓吗?或者像个老百姓,称他为毛主席吗?”
父亲愣在那儿,一动不动。
翦伯赞捧起茶杯,一饮而尽。
“我叫他三声主席,再三呼万岁,他也不会视我为百姓。”父亲的语气凝重。
“讲对了。你的问题如果能从这里开始想下去,就想通了。”
父亲大惊,问:“为什么?”
“伯钧,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地位吗?”说这话的时候,翦伯赞解开西服上衣的纽扣,在房间徘徊。不知怎地,我觉得他此时很激动。
“我知道——部长,两个民主党派的负责人,还有政协副主席。”
翦伯赞直视父亲,说:“不,你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搞明白了吗?”
“我不这样看自己。”
“你是不是这样看,已不重要。事实如此。”
“事实如此,那又怎么样呢?”
翦伯赞一手扶墙,背靠着父亲。听到这个问话,猛地转过身来,正色道:“你怎么还不明白?愚蠢到非要叫我说穿?”
“要说穿,因为我现在是最愚蠢的。”
“我问你,‘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是个什么含义?”
“什么含义?”
“含义就是你们的关系变了。从前你和他是朋友。现在是——”说到此,翦伯赞有些迟疑。
“现在是君臣关系?君臣!对吗?”父亲毫不犹疑地替他把话说完。
翦伯赞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不点头,也不摇头。
始终站立的父亲,缓慢地坐进了沙发。自语道:“懂了,全懂了。我们只有‘信’而无‘思’,大家只有去跪拜……”
翦伯赞的三言两语,像一只古旧却依然管用的探海灯,在父亲眼前顿放光明。这使得由毛泽东掌舵的社会主义政治舰艇浮到了水面,面目狞恶可怖。而父亲和罗隆基这些人立于礁石之颠,还在欢呼雀跃。殊不知航道已改,礁石四周皆为绝壁悬崖。
父亲拍着宽大的沙发扶手,说:“可笑之至,愚蠢之至。我居然还请民盟的朋友来提意见。”
翦伯赞很快结束了谈话,并告辞。
临歧握手,曷胜依依。翦伯赞怆然道:“半山新村的日子没有了。”
父亲说:“我很感谢,很感谢。”
是夜,月色如镜。我懂事了,也失眠了。君臣之说,让我感到父亲的未来定是凶多吉少。
夜深了,只见父亲披衣而起,走到庭院,惶然四顾——明知眼前一片汪洋,却无所之。
是呀,自古以来中国文人的抱负都建立在君主的依附上。但对历代君主的认识和君臣关系构成的矛盾,又是他们事先缺乏思想准备的。包括像父亲、罗隆基这样的政治型文人,在参政前对君圣臣贤的关系也都存有不少想象的成分。而参政后,才在屡屡挫折中丢掉幻想——原来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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