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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并不如烟(最后的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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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忆父亲与翦伯赞的交往第(12/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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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钧,我特地来看你。”

    “老翦,你怎么来了?”父亲喜出望外,兴奋不已,像分离很久的兄弟骤然晤聚。是呀,现在人人都忙活着紧跟形势、渴望着脱胎换骨,有谁还记得含泪滴血的故人。

    翦伯赞告诉父亲:前不久,国家建立了一个民族历史研究工作指导委员会。经李维汉提议,受乌兰夫邀请,组团访问内蒙古。他知道统战部搞了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和民主人士来这里避暑,便要了个名单。一看,上面有章伯钧三个字,便决定要来看一看。

    父亲问:“你还要看谁。”

    “谁也不看。”说罢转向我,问:“小愚,还记得我家的锅巴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母亲的眼圈蓦地红了。

    “记得,记得。”我说:“翦伯伯,我怎么会忘了呢?”

    “记得就好。”翦伯赞笑了,又问父亲:“这几年,你的情况怎么样?”

    “如老僧守庙。”

    翦伯赞点点头,他或许能体味出这僧人般空寂底下,所隐藏的失落、耻辱、容忍,以及被极度压制的自由意志。

    “民盟的情况呢?”

    “你以为民主党派还有起色?人在世间,梦在天上。幻想是逐渐灭亡的。而令我最痛心的事,莫过于看它生长,又看它灭亡。”紧接着,父亲提高了音调,说:“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李维汉。”

    翦伯赞对母亲说:“健生,这次和你们一起来的还有许多老朋友呀,大家又见面了。”

    父亲不等母亲开口,即道:“我和健生还有什么朋友?包括潘光旦、费孝通在内,无不是前车刚覆,戒心犹在。可怜!我能体谅他们。中国从古至今,都是专制的大舞台。何况老毛从来自操威柄,一路强攻过来。把大家都弄成弱者,剩下的那个强者又有何用?现在又兴搞什么大跃进,放卫星,赶英超美。只有无知者才信这些毛氏奇迹。知识分子中即使有人不满,充其量也只能是腹诽耳议罢了。老翦,你是个史学家,该思考和研究这些问题。现在不思考、不研究,将来发生的事,恐怕连思考的时间和研究的余地都没有了。反右对民主党派而言,就是个大教训!”

    翦伯赞听父亲这样的议论,一句也不反驳。

    客厅里出现了停顿的寂静。我面对着翦伯赞而坐,发现他竟也老了许多,头发更白了,抬头纹像刀刻一般,眼睛深陷,目光透达而忧郁,又像是在质疑什么。

    我想打破这个沉闷的局面,便问:“翦伯伯,你好吗?”

    “我不好!什么都不好!”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口气恶狠,目光怨毒。犹如一锅沸水渴望着横溢和宣泄。

    我又说:“我当初考大学的时候,报考的第一志愿就是你的北大历史系。”

    话刚出口,胸揣怨火的他,大声喝道:“学什么历史!考什么历史系!现在历史系的学生连句子都断不来。教育一塌糊涂,史学一塌糊涂,社会更是一塌糊涂。我看,没有什么事情是好的。”

    父亲说:“听说,北京大学也要搞人民公社,把个大学办成科学、教学、生产、军事、劳动的联合基地。老翦,是这样吗?”

    “什么基地?都是放屁!现在是工人不像工人,农民不像农民,学生不像学生,教授也不像教授。”

    一切都哑默了,谁也找不出话题来。激动又惊骇的父亲,围着沙发踱来步去。

    突然,翦伯赞直声对我说:“小愚,你出去。现在是我有很多问题想不通,要和你父亲谈谈。”显然,面对高举三面红旗的社会喧闹和政治盛景,他感受到的是残破与不安。引起内心痛苦的,可能远不止这些。

    父亲连连向我挥手,我乖乖地出去了,拿着一本小说,坐在庭院安放的木椅上,等着,想着。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翦伯赞从招待所的大门匆匆走出。

    我赶忙跑回房间。母亲正在收拾喝剩的茶水,父亲则一语不发地瞧着窗外出神。

    我问父亲:“你和翦伯伯谈得好吗?”

    “好。”

    我想,一次会晤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翦伯赞已经在光彩的照耀和周遭的破败对比中,找回了自己;从政治需要的从属关系中,剥离出属于学者自己的本质。像晨曦梦回时的一弯晓月,散发着清朗、辽远和庄严。

    其实,翦伯赞对问题是想通了的,是有答案的。答案就在心里。

    有人[12]把翦伯赞一生的史学研究,分为在野期(1940—1949)和在朝期(1949——1966)两个阶段。认为他在野期的史学研究,以史料学的探索最富学术意义。在朝期则是一手改造旧史学,一手建立切合中国现实的马克思主义的新史学。由于“他的史学活动,无论是批封建主义的史学,还是斗资产阶级的史学,其字里行间都弥漫着‘以论带史’的气息。”[13]故而受到专业史学家的冷淡。他刚到燕京大学,有的教授曾以轻蔑的口吻,故意大声问道:“谁是翦伯赞?我们没听说过。”

    事情到了三年困难时期,也就是与父亲海拉尔会晤的前后,翦伯赞文章的锋芒已更多地指向了“左的幼稚病”。他在1959年至1963年写出的三篇文章(即1959年的《目前历史教学中的几个问题》、1961年的《对处理若干历史问题的初步意见》、1963年的《目前史学研究中存在的几个问题》)明确提出“片面性、抽象性”和“简单化、绝对化、现代化”是泛滥于历史教学和史学研究中的严重缺陷。而他所倡导的“历史主义”虽志在与马克思主义阶级观点相结合去解决中国历史上的具体问题,但治史当从史实出发,史家当根据史实、按特定历史条件研究分析历史的论述,无论其精神实质,还是实践效果,都是“出类拔萃,远非郭(沫若)老、范(文澜)老所能匹敌。”[14]

    1962年,雷海宗去世。噩耗传出,令所有听过雷先生课的人,无比哀痛和惋惜。这个学贯中西、博大精深的右派教授,同时能开“西洋近古史”、“西洋文化史”、“中国商周史”、“中国秦汉史”、“史学方法”等四、五门课程。这个从不备课、从不讲究教学法、想讲什么就讲什么的右派教授,以磁石吸铁的力量吸引着无数青年教师和学生。连学问好、资格也老的同行刘崇鋐都极其推重他,称其为大学问家。并对自己的学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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