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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并不如烟(最后的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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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青山了此身:罗隆基素描第(13/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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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是一条新毛巾。”接过毛巾,有香气扑鼻。

    他打开电扇,电扇是放在地板上的。见我不时用手指按住飘起的裙边,又走过去,蹲下,调整螺丝,将扇头压底。

    发现我喝不进烫茶,罗隆基再次起身出去,隔一会儿,端来一杯放了冰块的凉开水:“小愚,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热不热?渴不渴?电扇的风大不大?”

    17岁的我,生平第一次受到一个男性如此体贴入微而又礼貌周到的接待。突然,我的脸红了。

    “罗伯伯,这倒水,沏茶,收拾房间,每天都是你做的?”

    “亲爱的小愚,我和你爸爸都是右派,又是联盟。但实际上我哪里比得了他。你家还有司机、警卫、勤杂、秘书、保姆。我呢,落得个孤家寡人,从早到晚,形影相吊哇。”

    我环顾四周,只有电扇发出的声响。他这个家,安静得有些过分。

    罗隆基知道我是学文的,他的话题就从学文开始。问我:“现在文科教材里面,有没有现代文学史?”又问:“在现代文学史里面,有没有新月派?”再问:“新月派里面,有没有罗隆基?”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我学戏剧文学,不开现代文学史课,而在我自己所读的现代文学史里,新月派宗旨已不是从“那纤弱的一弯分明暗示着,怀抱着未来的圆满”,给“社会思想增加一些体魄,为时代生命添厚的一些光辉”的文学流派。官方认定的文学史上,说新月派在政治上是既反对国民党、又与共产党作对的第三种力量的代表,并因为受到鲁迅的批判而处于受审的历史地位。

    罗隆基见我回答不出提问,便给我上起课来:“小愚,罗伯伯要告诉你,新月派的人都是很有才华的,象徐志摩、梁实秋、胡适、沈从文、梁遇春。我们不是一个固定的团体,不过是常有几人,聚餐而已。在一起的时候,讲究有个好环境;吃饭的时候,爱挑个好厨子。我们的文风各有不同,你罗伯伯专写政论,对时政尽情批评,几十篇写下来,被人叫做新月政论三剑客,另二人一个是胡适,一个叫梁实秋,都去了台湾。可惜现在新月派被否定,罗伯伯被打倒,你读不到我的文章了。比如我写的‘非党员不能做官,为作官尽可入党’一句,恐怕就已不只是国民党政权底下的事实了吧。”

    罗隆基常跟我提到昔日好友闻一多,他告诉我:一多和他同是清华辛酉级同学;闹学潮的时候,同受“自请退学”的处分;一起飘洋过海到美国留学;一道在芝加哥成立倡导国家主义的大江会;回国之后二人又与徐志摩、胡适等人创办《新月》杂志社。当然我还知道:是他介绍闻一多、李公朴参加民盟;(一九)46年闻一多被害,上海各界在天蟾舞台公祭,罗隆基丢掉准备好的稿子,慷慨激昂演讲,会场霎时风起云涌,达到了高潮。罗隆基走下讲台,邓颖超跑过去激动地紧握他的手,一再感谢,致意。

    提起闻一多,罗隆基又说:“当年在清华读书,闻一多擅诗,我长文。一多曾一度专注学术,对我介入政治也有微词。但一多被杀害,成了烈士;你罗伯伯活着,成了右派。现在我揣想,假如你父亲和我从外国归来都不搞政治的话,我俩会成为很好的教授,我还可能成为一个不亚于一多的文学家。”

    我至今都相信他说的话。遗憾的是,罗隆基不是闻一多,也不可能是闻一多。这是因为尽管闻一多与罗隆基同属中国的自由民主派。但解放前的毛泽东,为夺取江山的需要,是把他们当作社会的中间派来争取的;而建国后稳坐江山的毛泽东,则把民主派等同于右派,视为打击对象了。所以,40年代的闻一多,成为中国民主派的英雄。而50年代的罗隆基做为中国自由知识份子的代表,只有去充当挨打的反面角色了。

    他请我去客厅看看。如果说,我家的客厅是古色古香的话,那么罗宅的客厅则有些洋里洋气了。茶几中央是一束黄色唐菖蒲,插在一个缠枝莲花纹的青花赏瓶里,瓶高颈细,花繁色雅。仅这样一束花,就使屋子里充溢着柔润清丽之气。

    我问:“罗伯伯,这花从哪里来的。”

    “我买的,每星期在东安市场买一次。你喜欢这种颜色吗?”

    “喜欢。”

    “你下个礼拜来,我就换个别的颜色给你看。我喜欢鲜亮的颜色,要不然,你罗伯伯就更老了。”

    我的父亲从不买切花,他喜盆栽和露养。

    罗隆基的客厅,没有多少古董。只在一个菲律宾木的玻璃大橱里,摆放着青花瓷的各式器皿。他对我说:“瓷器里,我只好青花,也只买青花。我不管官窑还是民窑,只要我喜欢,就可以了。”

    罗隆基推开橱门,取出一只青花大碗,指着碗壁绘制的松下高士、锄地得金等四组人物构图,说:“这是康熙官窑的东西。”

    他举着碗,让我靠近细观:果然那上边的人物形象生动,山川草木层次清晰,图案繁密。他还拿出青花瓷盘、青花玉壶春瓶和一个造型别致的青花小罐,让我把玩。别看罗隆基以“喜欢就行”为收藏标准,其实,他有鉴赏力。

    令我吃惊的是:客厅四壁,悬挂的全是仕女图,有张大千的、徐燕荪的、叶浅予的、傅抱石的、梁黄胄的、张光宇的。父亲酷爱书画,在各种画作里,他极少买仕女图。即使买了,也不挂。记得有一次琉璃厂送来一幅张大千的水墨仕女图,由于画的是女人的一个背影,十分清淡,且写意味道甚浓。父亲买了,也只在客厅挂了三日,便叫洪秘书卷了起来。那时,我正爱看大美人,心里自不高兴,但父亲解释说:“正屋挂女人像,不雅。”

    我把父亲的这个观点告诉了罗隆基,他把眼珠子一瞪,嘴角一咧,说:“小愚,谁象你爸爸那么有福分,(19)57年后,我是人去楼空呀!我买仕女图,叫做画饼充饥,我的章小姐,你懂吗?”

    他特别声明今天之所以挂这么多幅画,完全是为了我。

    最后,他带我参观了他的卧室。迎面是一张大大的双人床,床上叠放着一方毛巾被。被单、枕头、窗帘,均为白色,质地或棉或纱。床头柜上是台灯、座钟和一只小铃。这间屋子,我似乎能感受到主人内心生活的落寞。

    “罗伯伯,你的床头为什么要有小铃?”

    “我有心脏病,有时在夜间发作。一旦有病情,我就按铃,外面的人就可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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