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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并不如烟(最后的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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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交:张伯驹夫妇与我父母交往之叠影第(3/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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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看。

    见他两手灰尘一脸汗,我心疼得叫:“爸,别搬了。”他却乐此不疲,止都止不住。

    母亲被父女俩昂扬的热情所感染,也陪着我们高兴。可一旦发现父亲有时亮出的宝贝是她压根儿没见过的,便有些愤愤然,对父亲说:“你这个老头子!居然藏了这么多好墨好纸。我给你抄了多少稿子,替你写了多少书信,你都不把好纸好墨给我,现在小女儿只说了一声要学书画,八字还没见一撇,你就把好东西都摆出来了。”

    母亲说这话,最初只是嗔怪,后来她还真的呕了点子气。父亲赶紧陪笑。

    继而,是关于请谁来当我的老师问题。

    父亲说:“教你写字的人不用请,你妈就是最好的老师。”

    母亲的书法特棒,这是党派圈内众人皆知的事。抗战时期“民盟”给中共中央的一些信函文件,就是母亲用正楷誊写的。她正经八百一手颜体楷书,连周恩来都知道。五十年代初国家决定在天安门前修建人民英雄纪念碑,母亲接到被聘为纪念碑建筑委员会的委员通知。她大惑不解:自己不是建筑家,又非美术家,怎地成了委员?后来遇见周恩来,周说是他提名的,说:李健生懂书法,对碑文的设计可以出些力。

    母亲从如何握笔提腕运气开始教我练字,让我从篆隶练起。挑了一本邓石如的《石鼓文》册页,叫我天天临摹、反复书写。说什么时候练熟了,写得像个样子,才能歇手。我爱练字,更爱父亲给我布置的书房和他给我的每一支笔、每一张纸、每一块墨。每天做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之前,先练字。母亲不怎么看我写,写完后她用朱笔批阅。整个字都写得好,在这个字上勾个大圈圈;字的某个局部写得不错,就在这个局部画上小圈圈。一张大字经母亲的批阅,变得像人工绘制的地图。

    父亲则是个持久的看客,我只要展纸提笔,他便在我身后走走停停、停停看看。管我写得好歹,父亲是一概欣赏。他在不停地夸奖我的同时,还不断地自责,说从小没有把字练好,现在眼瞅着女儿超过了自己。其实他的自责,仍旧是对我的欣赏与疼爱。在我写字、母批字、父看字的工夫,我们忘记了各自的不幸和共同的寂寞,一起感受着快乐。尤其对于父亲来说,无论是给我布置画室,还是看我练字,都是他枯寂生活中的甘泉丰草,润泽着他的心田。

    谁来教我画画儿呢?父亲决定给我找最好的国画老师:“你看,陈半丁怎么样?”

    我说:“当然好啦,只怕太高,我够不着。”

    父亲笑了,说我傻。因为投师皆投于高门之下。

    父亲把洪秘书叫来,让他与陈半丁联系,问问:这个星期天陈半老是否住在西四?上午可有空暇?章某人想带着他的女儿登门拜访。不一会儿,就有了回话儿,说半丁老人非常欢迎章先生和女公子。

    听到这“非常欢迎”四个字,父亲实在舒心。

    我问:“咱们去之前,干嘛要打听清楚陈半老住不住在西四?”

    父亲答:“他有两个家。”

    我后来才弄懂父亲说的“两个家”,是个啥意思。

    陈宅,是一所很普通的四合院。陈半丁,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老头,面部所有的线条都流畅圆润,眼睛炯炯有神。“面如银盆,目如朗星”,是评书里形容男性的惯用词语。我觉得把这个惯用词语套在他身上,“银盆”略有些过分,而“朗星”却很是得当的。

    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着用玻璃杯沏好的两杯热茶,这显然是给我们的。望着杯子里尖细的茶叶载沉载浮和澄清的茶水染绿染浓,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杯水之间,能呈现如此的清幽和美丽。它的诱惑,简值有如饿汉面对着一道美食。实在忍不住,自己先就喝开了,一口、两口、三口,直至喝干,然后兴奋得对父亲叫嚷道:“爸,我喝的这是什么茶呀!会这么香?”

    陈半丁说:“这茶叫洞庭碧螺春,是我特意给你们预备好的。”

    父亲见我如此牛饮,便道:“陈半老,请莫见笑哇!我不懂茶,更不知品茶为何事,一家人每日下午喝一道红茶罢了。”

    父亲细细啜饮,对茶味的醇和与茶香的绵长,赞不绝口:“这里的茶,让我想起‘佳茗似佳人’的诗句和因吃茶把家产吃空的故事了。”

    从这话里,我能感受到父亲因获得碧螺春规格的礼遇而产生的快慰。父亲曾说过:如到别家作客,从外国人给你预备的杯盘刀叉和从中国人为你冲泡的茶水里,大半能判别出这家主人对你欢迎和尊重的程度。

    父亲问陈半老最近在做些什么,陈答:“我在大跃进。”

    父亲困惑不解:“画家怎么大跃进?”

    “画家的大跃进,就是把画越画越大。”陈半老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自己的画桌说:“这张桌子够大了吧?不行,不够大,要画更大张的,我就挪到地上画。后来,这样画也不行了,要求画更大更大张的,我就搬到院子里画。”

    讲到此,他把我们父女带至客厅门口,让我们目测这所四合院的庭院横有多宽,竖有多长。父亲听得直摇头。

    陈半老说:“因为大跃进的缘故,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院子的尺寸。跃进到最后,院子有多大,我的画就有多大了。”

    爸又困惑不解了:“这样大的画,该如何画呢?”

    陈答:“脱了鞋,站在纸上、蹲在纸上或趴在纸上画。西南角画它一棵松,东北角涂它一架藤,松枝旁边添石头,藤蔓底下开菊花……。至于这幅画的全貌,我也难知。因为画完以后,我家无法张挂。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悬挂这样的画。”

    一阵闲谈后,父亲将女儿想学画的事说了。

    陈半老一口答应收我为徒。父亲向陈半老请教,画坛收徒有何规矩及礼仪。陈半老说:“你家是下午喝红茶的洋派,那些规矩就免了。”

    我问陈半老,今后是怎样个教法?答曰:“画好一张或数张,拿来我看。”

    在归途,兴致不减的父亲还带我到西单商场的旧书店逛了一圈。回家见到母亲,我还没来得及说个子丑寅卯,他老人家便抢先一步“报导”。我很知道父亲足足高兴了一天的原因是什么——陈半丁没把他当右派。

    父亲自己也看出来,要陈半老一枝一叶、一山一石地教我这个一窍不通的学生,几乎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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