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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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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下)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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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份,细意叮咛:

    “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

    “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

    “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粘粘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哪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儿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有,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

    “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

    “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候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份和性别,不遗余力:

    “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被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氏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费尽空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幻梦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光阴

    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一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废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为了什么,也不知应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打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

    很多班全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了是市面亡的橱窗,出现厂他们平沽的戏衣,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佯,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只有在台上,才找到资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

    舞台两侧,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

    “慰问国军!”

    “欢迎国军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偶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

    来了—群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群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不是看戏,只是找得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摔东西,躺得横七竖八,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除了桌椅,逼于无奈地忍受蹂躏。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的头昏目眩,蝶衣几乎立足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地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

    “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月经吧?”

    蝶衣气得色变,又羞又怒。

    满堂哄笑。

    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你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

    “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都乘机发泄,更凶: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们下三滥戏子扛过枪么?杀过鬼子流过血么?”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了。

    没来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伤兵们扔去。

    一众哗然,混混们也推波助澜。

    小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见状,也奋不顾身捍卫,他哪是这料子?被当胸揪订几拳,一块木板砸下去,头破血流。柔弱得险要昏倒。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用自己的头去顶撞。古人和今人簇拥成堆,打将起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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