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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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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下)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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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两天上的《贵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戏,没小楼的份儿。

    蝶衣存心的。他观鱼、嗅花、衔杯、醉酒……一记车身卧鱼,满堂掌声。

    他好似嫦娥下九重。

    连水面的金鲤,天边的雁儿,都来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贵的、独立的。他忘记了小楼。艳光四射。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高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

    “呀——呀——啐!”

    开腔“四平调”:

    “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观众洒过去。场面有点乱。有人捡拾,有人不理,只投入听戏。蝶衣的水拍一拂,传单扬起。

    但一下子,停电了。

    又停电了。

    每当日本人要截查国民党或共产党的地下电台广播,便分区停电。头一遭,蝶衣也有点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他不肯欺场,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娘娘拉着腔:

    “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满意了。”

    回到后台,还是同一个班子上,他无处可逃躲。

    宪兵队因那洒传单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戏园子被逼停演。又说不定哪个晚上可以演,得在等。

    菊仙倒像没事人。跟了小楼,从此心无旁骛。只洗净铅华,干些良家妇女才干的事儿。蝶衣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自眼角瞥去,见菊仙把毛线绕在小楼双手,小楼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呢。

    “赶紧织好毛衣,让你穿上,热热血,对我好点。”

    “你还嫌我血不热?”

    “血热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话!冲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楼一抖肩,毛线球滚落地上,滚到蝶衣脚下。无意地缠了他的脚。他暗暗使劲,把它解开踢掉。一下子,就是这样的纠缠,却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对菊仙道,“你给师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这真是石头上种葱,白费劲。”

    小楼嚷嚷:

    “怎么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还穿什么?”菊仙啐道。

    小楼扯毛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菊仙骂:

    “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

    小楼只涎着脸: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

    听得那么懒散、荒唐的对答,蝶衣不高兴了。难怪他退步了。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还打了小楼一记。

    蝶衣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

    小楼道:

    “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茬儿。”

    想想又气:

    “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

    “不唱?谁来养活咱?”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

    “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衣摹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

    “小楼你看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兀自热心地道:

    “我有个好妹妹,长的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

    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

    “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学生——”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

    “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衣疑惑地问。

    然后是警察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

    经理来,先哈腰道歉,才解释:

    “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说为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迷。死活要见一面。她来过好多趟了,都给回绝。这趟非要闯进来,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无奈一笑。

    这样的戏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数她。不过,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双亲赎回,免她痴迷伤痛,乱作誓盟,不正当,总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清懒。清人精绘彩墨摹本,画的是同治、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唤作“同光十三绝”。、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过去了,戏传下来。他们一众牵牵嘴角,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虎视眈眈。——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

    隔了双面蝶绣,只见蝶衣四肢伸张,姿态维持良久未变。

    他头发养长了些,直,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

    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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