踅回梅香身边,低声说:“梅香,你晓得你这个干爹是做哪行的了吧?”
梅香瞥瞥林呈祥说:“关你什么事?你只要求菩萨保佑一方晴没被人抢光偷光就行了。”
独桅船在青龙溪码头泊了下来,上游多是急流险滩,载的人太多,天又快黑了,它不肯上行了。覃玉成和小雅随着一批难民滞留在了青龙溪镇。其实,即使有别的交通工具,他们也无法往前走了,因为与师兄失散了,盘缠也没了,小雅和覃玉成身上都只有少量的零用钱。小雅放弃了去贵阳的打算,她惦记着留在莲城的爹妈,这儿离莲城还不算远,一旦有日本人退去的消息,随时可以回去。
稀落的雪花已经消停,但莲水上的风吹僵了他们的身体。覃玉成右肩扛着箱子,左手拉着小雅,艰难地爬上码头陡峭的石阶。他急于找到客栈给小雅洗脸温脚,让她暖和过来。可是,他们沿着那条鸡肠子样的小街走了两个来回,也没寻到落脚的地方。客栈里都打了地铺住满了客人,所有沿街的屋檐下也躺满了逃难的人们。
他们来到镇尾的风雨桥上。风雨桥有瓦盖的顶,两侧还有板壁,可以遮风挡雨,算是个栖身的好地方。只是桥两侧摆满了蜷缩的人体,只在中间留有窄窄的过道。在一根桥柱旁,覃玉成找到屁股大一块空隙,刚要将箱子放下,旁边一个男人叫道,你搞什么?覃玉成笑一笑说,想把屁股放下来,我们太累了。那人脸一板,你们的屁股放下来,我们的屁股放哪去?这儿不是还有块空处么?我们又不挤你们的屁股,覃玉成陪着笑,指指小雅说,我妹妹都站不稳了,大哥就行行好吧。那男人起身,借着微弱的天光看了看小雅,噢,细皮嫩肉的,是个富家小姐嘛,让你也受这种罪,日本人真是造孽啊!好好,人到这一步也是没办法,你们就把屁股放下来吧。那男人向旁边挪挪,那块空隙就更大一些了。
覃玉成忙谢过他,先将箱子放下,然后让小雅坐在箱子上。还是出城前吃了饭的,肚子已饿得没有知觉了。覃玉成嘱咐小雅坐着莫动,等他去找吃的东西回来。他沿小街一路找过去。或许是怕难民太多秩序混乱容易出事,店铺都早早地关门了。找到小街拐角处,总算见一个窗户亮着灯。他敲开了门,说想买点吃的,店家却说都卖光了,只剩下几个蒸红薯了。覃玉成急忙掏出一张纸钞,说蒸红薯就蒸红薯,能饱肚子就行。店家就用蒸钵装了三个蒸红薯给他,却不收他的钱,几个红薯要什么钱罗,你们逃难的也可怜。覃玉成硬将钞票塞进店家怀里,不收钱我不成叫化子了么?端了钵子转身便走,刚走出十步远,就忍不住吃掉了一个红薯。虽然没吃饱,但肚子毕竟得到了安慰,剩下的两个红薯他就看都不看一眼了。那是留给小雅的,小雅的温饱比他重要得多。
他摸黑回到桥上,把余温尚存的蒸钵放在小雅怀里。小雅捧着蒸钵暖了暖手,迫不及待地将两个红薯吃了。覃玉成挨着小雅勉强放下半个屁股,待旁边那个人一翻身,才完整地坐下了。他们总算占领了可以躺下一个人的地盘。他们默默地坐了很久,各自想着心思。到眼皮开始打架的时候,覃玉成打开箱子,摸索着拿出几两件夹衣垫在地上,再让小雅躺下,给她盖上一件皮袄。他斜靠着箱子,侧背着月琴,蜷坐在小雅脚边。小雅很久没有睡着,旁边有人划火柴吸烟,火光一闪,照见了小雅眼里的泪光。他心里一抖,不禁将她冰凉的脚夹在自己胳膊下……
下半夜的时候,疲倦不堪的覃玉成终于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天光已大亮,逃难的人们开始向西边走,桥内的人少了许多。躺在他们左右的人不见了,他们的皮箱不见了,藏在身上的钱也不见了。他和小雅各自捏着空瘪的口袋,面面相觑。盖在小雅身上的皮袄倒还在,可皮袄只能抵挡一下寒气,又不能吃,有什么用呢?小雅双手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覃玉成慌了,他就怕小雅哭,小雅一哭他就乱了方寸。
小雅你莫哭呵!他去拉小雅的手,小雅将他的手甩开了,并且抽泣得更厉害了。他好言劝慰,小雅,只要人在就没关系,天无绝人之路呵,总有办法想的,我就是去讨米也不会让你饿肚子!只要你莫哭,我做什么都可以,莫哭了好么,你打我一巴掌吧只要你心里舒服一些,要不我学狗叫?你要我学公狗叫还是学母狗叫呢?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像不像?你笑一下呵,你笑起来比比月亮里的嫦娥都好看呢!要不我给你弹月琴,好久没弹没唱了,你看我的琴艺有进步么?
覃玉成抱起了月琴。清脆的琴音从弦上跳出,晶晶亮亮地溅落在早晨的清风里。小雅将手从脸上挪开,将同样晶晶亮亮的黑眸盯着月琴。覃玉成一顿乱弹,也不知成不成调,边弹边唱:妹妹你不要怕呵,不怕那风来刮,刮落了星星刮不走哥,哥是你的乖头帕。妹妹你不要哭呵,哭成了一朵花,哭出的花儿不结果,莫把乖脸儿搞邋遢!他对小雅扮个鬼脸,或许因为他的样子太滑稽,小雅终于破涕为笑。笑容从她脸上一荡开,他的心就轻松了下来,才有心思四下顾盼。
这一顾盼不打紧,竟让他吓了一跳:四周已围了一大圈人在听他唱月琴!有的是挎着包袱的难民,有的是路过的本地人,他们全都很专注很安静,脸上看不到忧愁与恐惧的影子。他一停下来,就有几个人往地上扔铜板和纸票子。他连忙向那些人鞠了一躬,捡起那些零星钱币放进小雅的手中。
他抱着月琴继续弹唱,有人欣赏,又有人赏钱,他没有理由不唱。只是他心里有些不安,他破了师傅的规矩了。他晓得在别的地方月琴艺人是以卖唱为生,可在莲城,唱月琴是件雅事,只伴喜不卖唱的。但人走到这一步了,有什么办法呢?聊以自慰的是,他已经不在莲城地盘,也算是入乡随俗吧。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覃玉成也越唱越起劲。无形之中,风雨桥成了一个唱月琴的场子。一层又一层的人簇拥着他,遮盖了他,后面的人就看不见他了。有人搬来了一条高脚凳,让他和小雅都坐了上去。他四下一看,嗬,那么多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们!小雅真是个小伢儿,心里不存事的,坐在高脚凳上,兴奋得两腿直翘翘,忍不住就和师哥对唱起来。覃玉成便有意挑了有男女对唱的段子,你一句我一嗓地唱下去。人们听得摇头晃脑,如痴如醉,忘了炮火轰鸣血肉横飞的战争正在下游不远处进行,忘了他们是在逃难途中。一曲唱罢,他们就放肆鼓掌,大声叫好,单纯的快乐一时覆盖了他们的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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