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于乃文的卫兵就带着季惟仁、南门小雅和覃玉成出了城。覃玉成提着一只皮箱,身上还背着一把月琴。季惟仁说他,都什么时候了还带着那耍把戏?他没理,他不喜欢师兄也像别人那样说月琴是耍把戏。他不想让月琴遭难,带在身上互相都是个依靠。当他步速加快的时候,月琴就会弹跳起来,轻轻地拍打他的后背,这样在他的感觉里,似乎多了一个关心他的人。
出了北门,满眼都逃难的人,有的挑担,有的推车,扶老携幼,呼天喊地,一片嘈杂。两辆卡车停在坪边,一大帮难民围在车旁,往车上张望着。卫兵交待他们不要声张,沿着坪边悄悄地向第一辆车走去。到了车前,卫兵跟司机打了个招呼,马达立即就响了起来。围在旁边的人似乎被点醒了,呼啦一下都往车厢里爬。后面的难民马上汹涌了过来,将他们挤到了一边。他们一时傻眼了,卫兵急得大叫,你们赶快往上爬呵,这个时候还讲什么斯文!
于是他们手脚并用往车上爬。季惟仁先爬上去了,回头伸手来拉小雅。旁边有人推推搡搡,小雅哪爬得上?半个身子吊在车厢板上晃晃悠悠。覃玉成急忙放下箱子,拿肩膀顶住她的屁股。可她还是掉了下来。覃玉成赶紧蹲下身子,让她踩在自己肩膀上。小雅一只脚还没踩上去,又被人推倒了。眨眼之间,车厢板上扒满了人,他们被人潮挤到了一边,别说上车,连摸一把车厢都不可能了。覃玉成见不到季惟仁,师兄已被层层相叠的人体遮蔽。卡车突然开动了。覃玉成急火攻心,冲着车厢大叫,师兄,你在哪,我们上不来,哪么办啊?车厢里有只手在拚命摇晃,嘈杂中传来季惟仁嘶哑的喊叫:你们快上后面的车啊!
覃玉成带着小雅跑向后面的卡车。可这辆车上人也爆满,别说车厢里插不下脚了,就是车厢外面也挂了几个人。卫兵抽出手枪挥舞,大声叫喊,给我下来,给我下来几个,这是军车晓得么?不下来我可开枪了!可是没人听他的。不仅没人下车,还有人继续往车上爬。卫兵无奈,只好跳上驾驶室的踏板,与司机交涉了一下,说是师长的亲戚要带走,里面一个士兵便钻了出来,让小雅和覃玉成挤了进去。让座的士兵抓住雨篷的铁架一翻身,就爬到车厢里去了。
卡车终于开动了。路上人多,车开得很慢,哼哼唧唧,摇摇晃晃。司机边打方向盘边鸣喇叭,还将手伸出窗外将车门拍得砰砰响,朝着不让路的行人骂骂咧咧。驾驶室空间狭小,覃玉成靠车窗坐着,尽量蜷缩着身体,以免挤着夹在中间的小雅。由于背后梗着一把月琴,怀里抱着那只皮箱,他感觉自己挤压成了一张饼,后背与前胸不时磕得生疼。他眼直直地望着尘土飞扬的前方,望着前面那辆卡车甩来甩去的车屁股。
天大亮了,卡车往西北方向而去,莲城渐渐地被抛在了后头。天际露出一抹血红的朝霞,霞光下隐隐传来隆隆的炮声。霜风夹着烟尘,刀子一样刮着他们的脸。小雅贴着覃玉成缩成一团。卡车驶入丘陵地带,进入一片蓊郁的油茶林后,颠簸得更厉害了,他们不时地被抛了起来,屁股跌得生疼。拐过一道弯后,前面那辆卡车不见了!覃玉成的心一下悬了起来,要是与师兄失散了怎办?盘缠都在师兄身上不说,他和小雅何去何从啊?这时卡车转过一个山坳,他看见了前面那辆卡车,还瞟见师兄苍白的脸孔在车厢里闪了一下。
就在这时,轰然一声巨响,卡车腾空而起,斜撞在路壁上不动了。挡风玻璃碎了,泥土洒了他们一身。小雅惊叫着钻在覃玉成的胳膊下,瑟瑟发抖。覃玉成定睛一瞧,司机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一些红的白的粘液正从他的太阳穴流下来。他抱着缩在车里不知如何是好。车厢里的人纷纷往下跳,子弹蝗虫一般飞来,打得车门哒哒响。右边有一片开阔地,一群戴钢盔穿黄军装的人端着枪正往这边追。有人在喊:“鬼子来了,快跑!”他赶紧打开车门,连拖带拉将小雅从驾驶室弄下来。师兄搭乘的那辆卡车早没了踪影。他顾不得多想,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抓紧小雅,埋头钻进了路左侧的林子里。
刚离开公路,他们坐的那辆卡车就爆炸起火了。他们跌跌撞撞地奔跑,直到看不到卡车,听不到远处的喊叫声了,才倒在地上喘气。他们的胸部撕裂般疼痛,白色唾沫溢出了嘴角。小雅勾头干呕了一阵,抱住覃玉成的一只胳膊,惊慌地叫着:“玉成哥,我们哪么办?”覃玉成安慰她:“莫怕,我们会逃出去的。”他四下环顾一遍,一条蜿蜒的小路从儿时的记忆里延伸而来。小时候砍柴时他来过这里,离大洑镇只有三四里地。公路已被日本鬼子截断,看来只有从水路撤离了。覃玉成扛起箱子,带着小雅沿着小道仓皇奔逃。
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没有人知晓。
覃玉成拉着小雅跑进大洑镇,只见街面人影窜动,所有店铺都已关门。走近一方晴时,他的脚步变得滞重起来,一种别样的畏惧感油然而生,他害怕看到自己曾经的家。他怯怯地望着前方,一方晴门楼的翘角以一种熟悉的姿态插在苍白的天穹里。门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老妇人,举手加额望着他。她忧伤的神态清晰地呈现在他眼里。他赶紧低下了头。有只毛毛虫在脸面上蠕动,他晓得,那是娘的目光。
小雅轻轻在他背上推了一把:“玉成哥,走啊。”
他不由自主地挪动了身体。当他艰难地抬起头,找寻那个佝偻的身影时,覃陈氏扭转身子进门去了。覃玉成加快了步子,迈上台阶,可那扇油漆斑驳的门关上了。他将门往里一推,现出一条两指宽的门缝。他从门缝里看见了覃陈氏摇晃的后背,眼里一辣,叫道:“娘,日本鬼子来了,你们快跑啊!”但是,他没有发出声音来。
门缝里,覃陈氏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梅香走近了门边,怀里抱着孩子。她的眼睛准确地穿过门缝盯住了他:“你怎么来了?”他瞟瞟她怀中婴儿粉红色的脸蛋,不知说什么好。“你不是不回来了么?你不是把我休掉了么?”梅香语调很轻柔,并无责备他的意思。
他哑口无言。
小雅很好奇,挤过来将眼睛往门缝里塞,他把她推开了。梅香将孩子举了起来,贴近门缝让他看:“你看,这是我生的伢儿,你还没见过的,长得乖吧?”婴儿眼睛亮晶晶的瞪着他,咧嘴一笑,红扑扑的面颊上现出两个酒窝。不知为何,他不敢正视孩子的眼睛。
“我晓得你哪么想的,她姓覃,可她不是你的伢儿,她是你心里的一块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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