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站在庆寿寺的飞虹桥上,看着脚下流水横贯东西,远处繁茂松林间的双塔在清晨的阳光中灼灼生辉,风尘仆仆的夏青槐终于歇了口气,但满心满仍是那冤家的样貌,此刻恨不得能插翅飞进燕王府去。
“施主,主持大师在精蓝丈室等候,请随小僧前往。”
夏青槐跟着一个沙弥去见道衍,待行至丈室之前,她的心一直狂跳不已。
“施主请在此稍候,”沙弥欲进屋通报,临走面露迟疑:“施主,主持大师身子不好,已数月不见访客了,小僧望您体谅,尽量长话短说。”
言毕,他进了屋,将夏青槐一人留在浓重树阴里。
“大师身子不好么?”见道衍面色蜡黄、形销骨立,身旁还摆了副双拐,夏青槐把此行的目的抛诸九霄云外。
“无甚要紧。施主自己有病痛在身,反倒关心起老衲,看来也是与佛门有缘之人。”
道衍素来精力旺盛,如今年近花甲,声音苍老成这样还是让夏青槐大吃一惊,跟着眼圈就泛红了。“大师,青槐的病痛不碍事,大师自己一定要保重。青槐亦懂些医理,虽是皮毛不能救己,也不及大师一二,但大师可否让青槐看看?”
“施主,老衲谢你的好意,不必了。至于你的病症,家姐已在信中言明,老衲定会尽力。施主就先在寺中住下,只是此处不比寻常,施主勿露脂粉气,亦不可生事端,对外只说是受老衲家姐所托前来探望,切记。”
为避嫌,道衍将夏青槐安置在寺院西侧一个单门独户的小院落中,那里风景甚佳,曾有诗云:“石塔参差御苑西,凌空双雁识招提。梵铃风起声相激,仙掌云分势欲齐。”一派佛国天竺景致。
午后,夏青槐吃过沙弥送来的斋饭,倚在廊下遥望双塔,满眼的印度风让她心里非常不舒服,因为想起那恒河好端端地被称作“赎罪之源”,里头尽是活人身上的污垢和死人焚化的骨灰。上当受骗沾过河水的她此刻心烦意乱,又觉得自己罪无可赎了。焦躁万分之际,她回屋取了那杆长枪,到院子里漫不经心地耍起来,只为流身汗,而到目前为止,那枪也只在这种时候才能派上用场。
夏青槐这杆枪由极有韧性的黄梨木制成,银白色的枪头轻巧、锋利、坚硬,枪头下系了白缨,是以舞动起来枪花过处如雪亮梨花飞舞,便是“梨花枪”一名的由来。那本枪谱属杨家枪法,相传为南宋末年红袄军首领李全的妻子杨妙真所创,特点为不动如山、动如雷震,被誉为明代之最上乘。张夜溢幼年在灵源山随张定边学过太极,又在应天师从徐辉祖练过格斗之术,原应是个女侠般的风流人物,可惜出生时遭遇难产,先天严重不足,但当换了副资质极佳又从小练武的身板,只为应付夏原吉以及消遣,她居然照着谱子就会耍枪了,还在理论上搞了点基本上毫无用处的创新。她百无聊赖又少见多怪,有天故意喝醉酒宣泄情绪,嚷着要去专利局注册,把夏原吉弄得莫名其妙。
午后的秋初极为浮躁,夏青槐练完枪,大汗淋漓走到井边坐下,摇了桶水上来,起先只喝一口,后来索性站起身从头到脚地一泼,顿觉清凉无比,然而心头的沉甸甸未消退分毫。
一阵凉风吹过,佛塔上的千枚铜制风铃叮当作响,都说迷者闻之百感交集行恶即止,智者听之朝善而行倍加珍惜时光,她却怔怔地,无任何感觉,只在恍惚间似乎见到一个身着重孝的女人拉着位小姑娘,在黑沉沉的黎明时分,步履蹒跚地朝着天边泛白的方向走去,背后全是狰狞的鲜血。
夏青槐内心莫名其妙剧痛,正欲起身回屋,背后传来一声娇笑,回头望去,见一名年纪同她相仿、衣饰华贵无比的明艳少女笑盈盈站在院门口从上到下打量她,接着万分张扬地笑道:“这位俊俏的小公子打哪儿来,怎么之前从未见过?枪可舞得好呢,啧啧,身段儿也好,真称得上是玉树临风,今儿个让本郡主开眼了!”
“原来是郡主娘娘,刚才失礼了。草民夏青槐,江苏长洲人士,受主持大师家姐所托前来探望,今日一早刚至,是以郡主之前未有见过。”夏青槐一面行礼,一面暗忖这是哪来的野姑娘,她自称郡主,难道是朱棣的女儿?可徐怀素怎会教出这般聒噪不羁的孩子,和沉静稳重的高炽完全相反。
“夏公子名字起得好,人也生得好,本郡主看上你了,你今儿个就跟着回府吧,本郡主定不亏待你。”她边说边朝夏青槐走来,后者被她步步紧逼步步后退,退至墙角时恨不得赏她一耳刮子。
“永安,你在干什么?回来!”
听到声音,野姑娘停下脚步,一双魔爪仍不忍离开夏青槐那张雌雄莫辨的脸,转身前还重重捏了一把,恶狠狠地抛了个媚眼过来。夏青槐原应被她气炸了肺,可当看到来人是谁,不仅没顾上生气,还激动了。
“这位公子,小女不受管教,失礼了,还望公子海涵。”
“王妃莫要如此,折煞草民了。”
故人相见,夏青槐心中波涛汹涌。她眼前的燕王妃已是三十许的妇人,眉宇间隐有化不开的浓重忧愁,无复当年应天皇宫怀夜双璧的灵动,连中都时那几分淡雅的愉悦也消失不见。徐怀素一派庄严端谨的仪容,夏青槐却由衷感到她内心压抑着巨大苦痛。
“王妃留步!”夏青槐没有去管永安郡主的一步三回头和垂涎欲滴,叫住背影萧索的燕王妃,待对方略微诧异地转过身,赶紧上前几步说:“草民略通医术,见王妃似有情志郁结之相,望保重,否则七情内伤久不得解,恐引起重疾。”
徐怀素将她好生打量了一番,对她眼神里的关切甚觉突兀。“多谢公子提醒,有缘再会了。”她冷淡地说。
入夜,夏青槐于睡榻之上辗转反侧,道衍的病容、徐怀素的忧愁和永安郡主的骄纵一一反复在她脑海浮现。她不知出了何事,但直觉所有人的异常都同朱棣有关。她心念一动翻身下床,背了道驰琴出门,欲同主持大师于月色下抚琴聊天,待行至精蓝丈室外,发现屋内有人谈话,双方情绪都很激动。
夏青槐正欲伏在窗棂下偷听,耳边忽然一阵兵戈冷风,她急忙转身避过,发现自己被数名侍卫包围。正当她感叹自己功夫仍不济时,丈室之门大开,里面徐徐走出一人,不正是她朝思暮想了两世的燕王爷又是谁。
人说男子三十而立,如今的朱棣却似将立威放在了立德、立言与立身之前。他站在清冷月光里,面无表情凝视着被侍卫按倒在地口不能言的夏青槐,以及一旁拄着拐杖求情的道衍,直至后者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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