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三月,江苏长洲,太湖岸边,春日正盛,一名衣冠简朴的青年男子立于湖畔雅舍内的轩窗前,看着湖光山色久而不语。他是当朝户部主事夏原吉,素来以端谨为朱元璋所重,此番至长洲一来为公,二来亦是探望改嫁至此的家姐。
他姐弟二人幼年定居湘阴,父死早孤,心高艳绝的姐姐为他嫁入工部尚书家做妾,一直无子,尚书因罪致仕返回苏州老家,数年后殁,由于大夫人早殇,体弱多病的二夫人也在半年后难产而亡,他家仅留两女,大女儿入宫多年,终以棺柩还归故里,二夫人生的小女儿只好随庶母改嫁至长洲赵姓富户。
小姑娘从小眉目如画,后来更是一年比一年生得美,致使斯文败类赵大官人起了歹心,亏得此女性格刚烈,又自己练了些拳脚功夫,才一直未被奸人得逞,可就在一周以前,她继父找人于夜间伏击欲行不轨,幸亏被探亲的夏原吉遇上,只是那姑娘当时已被打晕,至今未醒。
夏原吉见姐姐对此不闻不问,又怕奸人再次作恶,只好恳求将她送离赵家,夏氏回了句“也好,这狐媚的死蹄子便予你了”。闻此,夏原吉自责甚重,认为姐姐是因他才变得冷漠如此,而这姑娘祸事的根源也在于他。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哪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窗前的书桌上放了封赵大官人恳求原谅的书信。那姓赵的恬不知耻,竟以欧阳修的词作为托,说自己对继女“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乃真情一片。夏原吉发完呆,低头又看到那封信,不由恼怒万分,一把抓起撕成碎片,这时忽闻身后响动。
见甥女醒来,他大大地松了口气,可马上发现不对劲,因这姑娘眼神看起来陌生无比,还全没了往日的孤傲和戾气。“青槐,你怎么了?”
“这是何地,何时?”
“此乃舅舅下榻的驿馆,你昏迷十日才醒,不记得了?”
看着夏原吉关切的神色,那姑娘点了点头,迟疑许久才说:“舅舅,我什么都忘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她当然不记得,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洪武二十三年,周王妃张氏于正月里被秘密赐死,尸体下葬后不翼而飞。她甚至不知同年三月,燕王于迤都收降乃儿不花取得北伐大捷,却于庆功宴半途离席,至此未再有半分凯旋之意,天下遂盛传燕王治兵胜而不骄,实乃服世之才。
“姚夫人,您让我去寻王宾先生我也去了,王先生亦说治不好。我甥女本就命苦,如今又得了这种病,唉!”
“夏公莫忧,你甥女忘记前尘未见得不是好事。”长洲驿馆,一位年近花甲的妇人给夏原吉的甥女再次问诊后,临走这样安慰他。
听了这番话,夏原吉豁然开朗,在外头思忖了一会儿,轻快走进里屋。他甥女果然翘首以待:“舅舅,姚夫人怎么说?”
“忘了便忘了,又没什么非要记得的事,”夏原吉慈爱笑道:“只是舅舅损失大了,青槐把过去十多年同舅舅相依为命的日子全抹了。”
就这样,夏原吉给她编造了一个过去,他说你生于洪武十一年,是遗腹子,母亲也难产去了,其后一直由我抚养长大。因为我立志一生不娶,为避嫌,只好让你随母姓夏,对外称是我妹妹。时值阳春三月,长洲风景如画,我来公干顺道将你带上,好让你这一直闷在家习文练武的小东西领略大自然的美好。不料数日前,你闲逛时遇上劫匪,舅舅去晚了,你那时已被人击中后脑陷入昏迷,直至日前方才苏醒。
“现在是洪武二十五年?”那姑娘明显对其它事情更感兴趣:“舅舅,您说刚才那位女大夫姓姚?”
“是的,姚夫人乃长洲数一数二的名医。”
“她家是否有个弟弟曾是善世法门高僧,后来被当今皇上派去了北平?”她急切起来。
“是啊,你记得这个?”夏原吉莫名其妙。
“记得一些,”那姑娘略微尴尬:“对不起舅舅,青槐惟独把您忘了。”
见她一副局促神态,夏原吉笑了起来:“无甚要紧,只是舅舅头回知道我家甥女名字起得好,青槐情怀,原来是情怀天下。”
“老爷,度支主事在外候着,有事求见。”
“马上就去,”夏原吉临走时说:“若感觉好些就下地转转,总躺着不成。对了,你的龙琵琶于那日遇劫时毁了,道驰琴和梨花枪都在隔壁,我过会儿命人拿来。”说完他就出去了,没留意到榻上少女呆若木鸡。
看着书童送来的古琴和长枪,少女拿起一旁的琴谱和枪谱翻了翻,苦思良久。“爹爹,溢儿是您的女儿,原本就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从前只顾着风花雪月,给您丢脸了。这些东西不难,权当陶冶情操、锻炼身体,也免得新舅舅知道真相难过,他是好人。只是,溢儿仍想去看看那流氓,一眼便好,只一眼。您别生气,女儿就这方面不长进,您打死我我也要去的。”
“青槐,待会儿一起去外头。”
夏原吉打算邀甥女一同赴宴,进屋发现对方正在铜镜前收拾自己。他从前见的时候她还小,只觉这姑娘是个性情古怪的美人胚子,这回来长洲,之前也只见过床上躺的病美人,所以绝没料到甥女打扮起来会是这般模样。
“舅舅,如何?”少女在午后绚烂的阳光中转了个身。她原本就生得顾盼神飞、修短合度、骨肉匀停,如今于一袭素色窄身男装之下,更是显得雌雄莫辨、英气勃勃,当然,除了那副偶尔半死不活的眼神。
此时,在朱元璋面前都能侃侃而谈的夏原吉已被眼前人不男不女的美貌模样弄得说不出话。夏青槐见他如此,笑容便如晨星灿烂,拿起一旁的梨花枪,按翻过的谱子摆了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夏原吉正待不懂装懂喝彩,同属外行的另一人比他早一步丢丑,马屁味道十足:“夏公,想不到令妹乃巾帼不让须眉之奇女子,郁新开眼了。”
太湖水面平静无澜,被血色残阳染得红彤彤一片。临湖的小阁里,夏原吉发现甥女吃饭时一直偷瞅着自己的下属郁新,对方亦时不时回望,遂打算促成一桩好事,于是放下筷子笑盈盈地说:“青槐,敦本老弟于二十四年以人才征,当今圣上称其长于综理、规划甚备,特授户部度支主事,实乃年少有为。”
谁都知道他是在做媒,但谁也没那份心思。郁新笑着把话题岔开,夏青槐则挑了一筷子鲜浮白玉盘的银鱼肉,要紧不慢地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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