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和宗泐定在谷雨那日启程,这自然又是前者的讲究。夜溢这回没觉得她义父装神弄鬼,而是高兴得很,认为“雨生百谷”显示出她那日的话起到了一定激励作用。
即便如此,离愁别绪还是浓得散不开。夜溢支走了李景隆,也没和朱橚约会,整日陪在道衍身边当他的恒月徒儿。她头一遭见到了她义父真正的能量,见到了他从容斡旋应天上流社会的手段。
私底下,道衍仍是痛苦的,痛苦也仍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的权衡取舍,但这一切矛盾都不妨碍他在外人面前时时处处自然流露伟大政治家本色。修养与淡泊是精神层面、个人层面的,纵观道衍一生都未改僧相之举,已然能证实他的品格,而他所做的一切,恐怕确如普罗米修斯,纯粹是出于对世人的关爱。
那日凌晨细雨迷蒙,完全应了节气。夜溢要送道衍至城外,他没拒绝,两人临走在陌柳庄的亭子里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天亮。出门的时候,夜溢在道衍额上拈了些柳絮下来,道衍瞧见了说陌柳莫留,怎就一语成谶了,之后一阵沉默。待行李都搬上车,道衍又说燕王爷今日也会去十里长亭,夜溢想了想,说自己忘了件东西,回屋取了马上就来。
一路上,夜溢时而透过侧帘看看马车外的春景,其实是在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想道衍总有一天会回来,可那时她又会在哪里,此去经年,都不知能否再见。道衍也无话,同是偶尔看看外头的田地和冒雨插秧的农民。
到了十里长亭,时辰尚早,宗泐和朱棣未来,道衍寻了处地方坐下遥望远处。夜溢蹲在一旁,于毛毛细雨中用柳条拨拉地上的虫子。
过了会儿,宗泐和朱棣到了,道衍起身同他们寒暄,夜溢还在拨拉虫子。又过了会儿,寒暄完毕,他们要起程了,宗泐唤夜溢过去,她这才回过神。宗泐慈爱地摸了摸她的额头,道衍却把脸别过去。朱棣见他们这副情景,一时也无话。
两和尚终于走了,夜溢久久站在那里,手里继续摆弄柳条。朱棣起先静静陪着,后来也取了支柳条,轻轻吟道:“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夜溢不喜欢听他说这种话,扔了柳条,低下头说回去吧。
“在想什么?”行至半路,觉得气氛太过压抑沉闷,许久不见心头怨念的朱棣开口了。
春风时不时吹起马车轻柔的侧帘,一些细雨飘进来,弄湿了新婚少年的鬓角额边。夜溢抬头,被他这副模样弄呆了,朱棣却满心甜蜜。
“王爷,我义父走了,”夜溢不敢再直视他,转头看向帘外:“几年后,他会回来,那时您能带他走么?”
“溢儿,看着本王说话。本王有那样可怕么?”
“王爷不可怕,是溢儿自己的心在害怕。”
“害怕什么?”
她无话,朱棣却一直在等待答案,车内又是一阵死寂。
“王爷,这个还您,溢儿当初就不该收下。”
夜溢从怀里取出如日之升,于马车的颠簸中稳稳递给朱棣,仍没有正视他。
朱棣瞧了瞧她,又瞧了瞧如意,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接过去了,那时,他触到了她的手。
“王爷,入了城便把溢儿放下吧,溢儿还有事情要办。”
夜溢下车前,两人再没说话,
“姑娘,买些胭脂水粉可好?”“姑娘,看看我这儿的额帕,花样儿多着呢。”“姑娘,过来瞧瞧这些布料。”
已近午时,雨过天晴,夜溢独自走在街上,一路的小贩都朝她吆喝。她起先没留意,忽然摇头苦笑,心道原来我身着男装,从头到脚没有饰物,也没扎耳洞,一副病痨模样,旁人还是能一眼看出我是姑娘家。
走累了,她寻了个闹中取静的井边坐下,本想就着地上的水洼端详自己的鬼样子,蓦地看到一旁忌蕊盈枝的漂亮李花,心情更糟了。张定边送走了她,她送走了道衍,她如今要独自一人去往中都,跟着那些自小便相识的陌生人们。在梦里,她不止一次奢望能被人看到自己的心,然而看到又如何,看到而走过,比之未看到而走过,哪一种更叫人肠断魂销。
想够了心事,夜溢重打精神,逛了逛全城最大的药铺,发现店家刚进了种色黑、树脂状的药材,名曰芦荟,不禁莞尔,立即用道衍留下的碎银子买下许多,告知店家若能寻到**,便送去城南杏林背后的盈楸园。
她费力地提着大包小包步行回陌柳庄时已是午后了,尚离庄子有段距离,却被道旁人家的庙见礼吸引了过去。中国人自古有个习惯,红白喜事大抵是社交场,想到朱棣和徐怀素好好的大日子被一帮俗人当作逢迎款曲的机会,夜溢不由摇头,心想自己若能活到成亲的年岁,定不让别人搅和了与心爱之人最值得纪念的时刻。
她站在那里发了一阵呆,不想被观礼的人群推搡到地上。她艰难坐起身,本想拾掇散乱的大包小包,可人来人往,竟连手都伸不过去。见花光她生活费的药材被人踩来踩去,她又哭了,觉得自己命贱,如同那些人脚下的东西。
“溢儿起来,别捡。”
夜溢一怔,没有回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那人一路跟着她,一路心疼得厉害,这时顾不得许多,将她小心扶起朝陌柳庄慢慢走。若在早前,他一定抱着她,不让她多走一步路。
夜溢在他怀里,起先如木偶,忽然挣脱他,跑回去捡地上的东西。看着她越发瘦骨伶仃的背影,伤心之余,那人也满心疑惑——我明明叫人往你餐饭里加了补品,为何怎样也调理不好?你小时候虽然也经常病,但不至于现在这样啊。
“王爷还没用过午膳吧?”路上,她回过神,感激地问道。
“无甚要紧。不过溢儿也没用过,饿了吗?”他强抑心痛。
“王爷想吃什么?”她笑了起来,红肿着眼睛。
“什么都好。”他也笑着,尽量保持平静。
“王爷转性了么,也肯吃清淡了?”她打趣道。
“什么都好。”一路上,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休息片刻,夜溢没有惊动“皇庄”的人,执意自己下厨。朱棣起先不同意,想想却算了,因为隐约觉得庄上的厨子有问题。
“王爷是想学做菜,还是担心溢儿下毒?若都不是,您还是回前厅吧,这是下人地方。”
夜溢在案板前工作,觉得朱棣一直在身后盯着,很有些不自在,何况马皇后警告过她,她也不想给他惹来麻烦。朱棣没理她,过会儿却笑了起来。夜溢心想你真是不识好人心,索性也豁出去了。
“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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