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装的络腮胡子队长开始给我们500多名右派在工地上开了个大会,告诉我们在进行艰苦劳动改造的同时,还要进行更深刻的思想改造,以实现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立场观点的转变,不能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自此,我们每天下班后,晚上各组除了在煤油灯下学习指定文章,还要开交心会,反省交待自己过去犯下的反党右派言行和立功赎罪表现,以便实现右派之间的互相监督、分化瓦解、洗心革面、彻底改造。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一周一小结,每月一书面汇报。对那些“拿轻躲重、不好好劳动”、“不服从安排、顶撞领导”(主要指右派中产生的组长、小队长)、“认罪不深刻,散布不满情绪”或“心存侥幸,企图翻案”的右派,则分别情节轻重,在小组、小队或大队会上批斗。
右派批右派,那确是一场更深刻彻底到透底的思想交锋。因为批判者中不乏教授、高级工程师、审判长、讲师级的右派,也有原本基层政治思想战线的干部,他们都要主动赎罪、都要和“戴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顽固右派”划清界线,所以开起批判会来,很自然地汇集了各自亲身体验过的各种批判方式,以毒攻毒,因而显得更坚决、更尖刻而让被批判者感到更难以接受而又不能不接受。
还说我们组那个暴彤,这人长着副好体格,胸肌和臂部隆起的肌肉,结实得象一个个肉疙瘩,宛如古代意大利的格斗士斯巴达克。他在地面做俯卧撑,三十五十脸不红、气不喘、心不跳。挖土装篮,我们踹着铁锹,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加臂力,晃几下才能把锹尖踹进泥土中去,他用脚一蹬,“哧——”不费力就全进去了。用锹装碎石,不会运力的人,那是很吃力的事,他撮起碎石如同撮砂子。干活从不藏奸耍猾。
但是暴彤那不分上下、不顾领导脸面的性格,不招咕咕头组长喜欢。
有一次,暴彤这组刚装完土,烟瘾来了,便撕了块报纸卷上烟叶抽了起来。
“咕咕头”组长恰巧挑着空篮从堤坝上回来,一看旁边这组人前面的土篮还没装满,便提醒他等大家都歇气时再抽。
“炮筒子,你咋这时候就抽上了?”咕咕头组长还象往日当篮球教练的口吻说道:“你自己跟前土篮装完了,就不能帮别的组装两锹啊。”
“谁说过不行来的?”暴彤听到后面那句话就不高兴了。他过去也尽管理犯人来的,说话就从来只说上句而没说过下句,他不能忍受这个右派组长象吆喝牲口这么吆喝他,所以气不打一处来:“你不会说话去学驴叫。”
“怎么,说你不对呀,我还管不了你啦!”
“你管个屌!”炮筒骂道:“你别他妈装大瓣蒜,寻思混个右派组长当当就觉得好象怎么的了!”
“你嘴干净点,”咕咕头组长说:“我原本好意劝你,你还你妈他妈的。右派组长咋的,那也不是花二斗粮挖弄来的,那是组织的信任。他咋就没让你也当当呢!”咕咕头组长说到“信任”二字时,一扫以往自惭形秽而流露出某种自豪感。
“老子不喜当那龟孙子官!”炮筒鄙夷道。此刻他的锹正挖到粘土处,甩了两下也甩不掉,便象以往那样用力往身旁的一块青石板上磕打,没曾想,他用力或许猛了一些,这钢锹淬火也可能淬得过些劲,“咯嘣”——钢锹碎了!
“好好好,你辱骂干部不算,还有意破坏生产。你瞅着,以后再跟你算帐!”咕咕头组长挑起土篮走了。
果然,络腮胡子李队长听取了咕咕头组长汇报后,又看到被损坏的铁锹,人证物证俱在,为了杀一儆百,严肃纪律,防止右派破坏生产,正好还抓不到典型呢,第二天收工后就在工地召开了批斗大会。
批判会是在《社会主义好》的歌声中开始的。
“反动派,被打倒,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我们唱着,自己教育自己。大胡子队长讲了几句话后,揭发批判会开始。
“右派分子暴彤,虽然自己胳膊粗力气大,却历来采取磨洋工的态度,多一点活儿也不干。”首先发言的自然是咕咕头组长。他心里原本想汇报后,李队长大会上批评两句就算了,没曾想大队决定要开批判会,他就有些骑虎难下了。他知道暴彤干活还是从不藏奸耍猾的,但那样批判起来还有什么劲?那不替他评功摆好、开脱罪责了么?他想到自己批判赵闯就是因为下不了狠心,所以才当上右派的。这回他在“采取磨洋工态度”上毫不客气的加上了“历来”两个字,这样一来,他的批判就显得更有力、更有分量、更深刻了。他最后结束道:“暴彤的态度,实质上是消极抵抗,对抗党对他的挽救,他是要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接着发言的那位组长是一位姓尤的中学教师,他的发言抑扬顿挫,腔圆字正:“右派分子暴彤,拒绝接受党组织指派的组长管教,其实质也就是不服从党的管教,根源在于其顽固的反动立场。也就是他拒绝认罪的恶劣表现。”尤老师的发言一如课堂上讲话:“许多右派在口头上接受党的领导,实则是抽象肯定、具体否定的两面手法。暴彤的言行和这些右派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一脉相承、毫无二致的。”尤老师最后象在课堂上提问学生一样,不过音阶提高了八度:“暴彤,你说是不是?”
“是是。”暴彤只能这样回答。
“暴彤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这位尤老师把发言稿象往日夹教案一样夹在腋下,以领着呼喊口号的方式满意地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此刻,在我们的队伍之外,早有不少也已收工的男女社员。站在一旁欣赏我们这场右派批右派的大会。他们那种袖着双手伏在锄杆上歪头欣赏的姿势,不禁使我想到昔日街头上人们争看耍猴时的情景。
“我也说两句,”发言的据说是和暴彤同一系统司法局的一位右派:“暴彤称党组织委派的组长是龟孙子官,这和他在原单位好抗上、不尊重领导的反党右派立场丝毫未有改变。”他揭发道:“暴彤果真是对谁都实行‘炮筒’手段吗?不是的,有次,星期天从家回来,我有事找他,他正跟他们一起干活的右派喝酒,还给房东小孩糖块吃,他拉拢右派、腐蚀革命下一代,是有一套办法的,他的反革命立场是极其鲜明的……”
我庆幸自己不会喝酒,那次,暴彤他们还真让着我喝一口来的。
最后发言的那位组长是市中医院的一位药剂师,三十多岁。他说:“暴彤破坏生产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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