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喜欢用自己的脚去丈量金陵到龙虎山的每一寸土地。
小丁是个人，所以小丁也不喜欢。
可恰巧他又不是一个很富裕的人，于是在上火车之前，小丁毫不客气地从一个无良土财主手中骗走了一万大洋。除去分给要饭乞儿的钱以外，剩余部分不仅可以让他包下一整个软卧包厢，更够他买上一双刚刚上市的耐克球鞋。
所以小丁觉得开心极了。
此刻的他正像一团棉花一样，软软绵绵地陷在被窝里面。
所幸这个包厢里只有他一人，不然的话，无论是谁看见他连外衣都不脱就往雪白的被子里面钻，怕是都会忍不住可怜可怜那个洗被单的倒霉鬼。
小丁似乎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的破烂道袍自从上身之后就没洗过，也一点儿都嗅不见自己身上的酸馊味儿。火车刚一摇晃着开动，就把他摇进了梦乡。再睁眼时，人已到了江西。
龙虎山是个烂地方。
小丁总是这样说。儿时被师父寄养在这儿的那段日子无论如何也让他提不起好感，而且一看见山上那座琉璃瓦的大殿，那因顽劣而时常挨板子的屁股就隐隐作痛。
“龙虎山是个烂地方。”小丁嘟嘟囔囔地上了山，满脸的不情愿。山上守门的小道童见他这副尊容，却也不敢笑，硬是强忍着笑意，朗声道：“丁师爷早。”
小丁道：“我再早却也不及你们早，废话别说，快去通报，今年点完卯，老子立刻离开这烂地方。”
小道童应了声是，赶紧向里门跑了去，不多久，里面就传来脚步声。
一听这脚步声，小丁的眉毛就拧成一个儿，恨不得马上转身逃走，把师父交代的每年拜见一次龙虎山张天师的事儿通通丢进了垃圾箱去。来的这个家伙在小丁的记忆中永远只干一件事儿——张天师一下令“管教”自己，这人就负责扒自己的裤子 。
“丁师弟，连面都不见一见，就要走了么？”来人朗声带着笑意道。
小丁丢了一双大大的卫生球过去，回道：“你哪只眼睛见着老子要走了？老子可是站在这儿一动没动。”
来人笑：“心眼所见，岂会有错？丁师弟每次见了我不都比兔子窜的还快？莫不是还记得少年时被我脱去裤子打板子的旧事？”
小丁一阵假笑，狠狠地瞪了一眼来人，边往里走边道：“张戊辰，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师叔的徒弟的份上，我一定把你这张笑脸揍烂。”
戊辰也不生气，跟在小丁后面，道：“你若要揍我我哪里又拦得住？当年你在此寄住时我们师兄弟已非你的对手，更何况现在？不与你扯闲话了，搞不好讨来一顿打。怎么，今年也是按照师伯遗愿来拜会我师父，然后立即离开？”
小丁忽地停身转脸看戊辰，认真道：“龙虎山是个烂地方。”
戊辰淡淡道：“我知道，你每次来都要说上好些次。”
小丁又道：“你觉得我会在一个烂地方呆很久？”
戊辰道：“你不会。”
小丁不再言语，又开始往前走。
“可是我想告诉你，你只怕不得不在敝山多盘桓几日了，师父他老人家正在闭关，十日之后才会出关。”
小丁还是不言语，更没停下脚步。不过，前进的方向不是山里，而是下山的路。他的步法实在太快，戊辰还未及阻拦，他的人已闪出山门之外。
龙虎山是个烂地方，小丁实在是一刻也呆不下去。
戊辰淡淡一笑，不追，不走，只是朗声道：“这十日你若不住在山上，可以到山下十全镇寻我徒儿已之，他在山下办事可予你个住处。”
小丁依旧不言语，甚至连头都不回。
戊辰还在笑，直到看不见小丁逃走的背影，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果真去的比兔子还快。若不是为了躲我而练就了你一身的好轻功，怕是风郎君的称号也轮不到你。丁师弟，你来了，会有转机么？”他捋了捋并不长的须髯，转身徐步走回居所。宽大的道袍随身而动，好一派道骨仙风，小丁看的不由紧锁双眉。
是的，小丁没有走。他刚一冲出山门就觉得不对头，所以马上暗中折返，恰听到戊辰自言自语——会有转机么？
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有什么转机？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既然自己这位从不在自己面前提及自己徒弟的戊辰师兄提到了已之，那他就该下山去找已之，也许只有这样才会知道为什么方才戊辰师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戊辰的心事，绝不会是小事。
张已之，是小丁所有师侄中最刻苦的一个，也是修为最差的一个。小丁自小就想不明白，为何这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长得十分机灵的师侄就这么没慧根。
十全镇并不是个很大的镇子，镇上唯一一个旅店就在那唯一的一条大街旁，所以小丁很容易也很快就找到了这位师侄已之。找到已之时，已之正在吃饭。一菜一汤，清淡的不能再清淡，但已之吃得很满足。永远都是一口菜，一口饭，再一口汤。从小丁认识已之那天起，已之就是这么吃饭的，一板一眼的，甚至有些可笑。他这古板木讷的性子似乎一辈子都变不了。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天才，因为我一向认为像你这样的闷蛋不是会闷疯就是闷傻，可是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活着，而且是好好地活着，”话传一半时，已之就看见了一张颇为无奈却又满是坏笑的脸。
小丁的脸。
已之实在是没有想到小丁会在这儿出现，他从来都认为像小丁这样的大人物只会和自己的师父师爷们站在一起而永远不会单独相处。所以在认出丁一之后的第二秒，他就干净利索地放下了筷子，屈膝要跪拜。
丁一不喜欢低调，却也不喜欢被人当成神经病。而让一个衣冠楚楚的少年人跪拜自己，很难不让人认为两人都不大正常。
于是在已之跪地之前，丁一嗖地一声蹿了出去，站在门口冲已之勾了勾手指，然后又兔子一般蹿没了影儿。
封笔一年有余，今再启，唯求有作遗于世上，以证吾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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