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

    黄杨木榻上，紫绍散了黑发，和衣而眠。

    整个卧房却是一片灯烛莹煌，屋外的雪落声簌簌不断，这一屋子烛火却衬不出丝毫暖融，照着案几上壁薄通透的白瓷杯，连自榻沿垂散下来的衣袖都被夜浸凉。

    世人皆知紫绍公子身世华贵，却不知这富贵朱门里的公子，竟有个不为人知的毛病，容家三代，竟世代嫡传下来夜盲的毛病，江湖上的郎中们都管这叫“雀蒙眼”，饶是请了多少名医大夫，竟都医治不好。

    到了紫绍这一代，索性懒得再去治它。只是这夜盲的毛病，除却府中极其亲近的近侍，旁人都不得而知。甚至连荣王府里的大小奴仆，都只知紫绍公子屋中灯火从来都是彻夜不熄，却不知其中真正缘由。

    亥时已过了，素来夜深便阒静至极的紫绍公子府上今夜却有些不太寻常，紫绍还未入眠，隐约听见外头廊上窸窸窣窣陆续不断的脚步声，原也没往心里去，不过片刻，窗子外便传来嘭地一声，紧接着就是茶碗器具碎了一地的声音。

    “不长眼睛的东西！活得不耐烦了？摔东西也不会挑着点儿地方，在公子卧房门口摔，吵醒了公子，我就是想保你都保不住！”

    紫绍眉头微蹙，汲了鞋履起身，拉开门，只见外头二人吓得往后倒退了一步，砰地一下跪在地上，连声说着：“奴才笨手笨脚，惊扰了公子。”

    低眸一扫，满地陶瓷白的碎片，烛火袭上来，隐约可见那碎片上还沾着褐色的液滴，屋门前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药涩味。

    “一晚上来来回回的，出了什么事？这药是送给谁的？”话甫才问出口，紫绍眸子却是一凝，心中早已想到那个活不久的奴才。

    “回主子，害了痨病的那个……不好了。”

    果然如此。

    一刹那失神，连跪在眼前等他发落的两个人都忘了，等回过神来时，见其中一个脑门上竟渗出涔涔冷汗，双手将袖口褥子都捏皱了，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怎么了？”

    紫绍才刚一问出口，那小厮便如释重负一般急答道，“回公子，那奴才怕是立马要活不成了，公子安了寝奴才们也不敢打搅，奴才傍晚上依公子吩咐又去请了那大夫，把公子的交待一说，那大夫吓得不轻，当即就给他下了几副救急的重药，谁知他身子骨已经弱的不行，用了药不仅没好反而急咳不止，又是咯血又是化痰，盗汗湿了整张褥子，大夫来得及没带多少药，这会儿再不送去城东的药堂只怕挨不过今夜。”

    小侍从一段话气都没换上一口，说完之后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只听头顶上抛下来一句：“那你们还愣在这干什么？”声音中竟听出一丝往日里从来没有的急切。

    “公子，现在过了亥时，内城门早已闭了，奴才们现下送出去定会被当成犯夜的贼子，这才迟迟不动……”

    “备车。”紫绍目光落向远处，眸色依稀有一丝怔忪，口中却是没有丝毫迟疑地说道。

    两人看了一眼紫绍，久在人前为奴为仆，主子身上那点滴细微的变化却怎么也逃不过身边一双双察颜观色久了的眼睛。

    ******

    城东的街巷最是杂乱无章，多是些来开京坐贾的生意人，铺子里的挂幌入了夜就横七竖八地摆在门口，石板路被堵了大半儿，连稍稍宽敞些的马车都过不去，从右祥门走运货物这里又是必经之路，早春的雪被车轱辘那么一碾，辙痕遍地，雪便化得更快了，和着污泥一起，把满地皑白的积雪染成一片污秽。

    紫绍不得不在巷子口儿就下车，徒步往里走，走到弄堂深处，一股冷风夹着刺鼻的腥臭扑面而来，素来最嫌恶这些的紫绍忍不住止了步子，蹙眉把脸别向一旁。

    “公子，药堂附近有个义庄，这儿是开京城外乡人最多的地方，许多死在外头的人送不回去，都先把棺椁停在这地方。”撑伞的小厮跟着停住步子解释道。

    “咳……知道了，走吧。”紫绍抬眉看了一眼那被人背在身上急急向药堂赶去的人儿，只微微轻咳了一声，便迈步跟上。

    大夫利落地下了锁，挥手让他们把人送到后堂去，躬身朝着紫绍道：“后堂里病人多，地方污秽，公子还是莫要进去了，留下个看守的小厮，明儿一早让他送信回去罢。”

    巷子外亥时末的更声正好响起，紫绍背着手站在药堂中，垂眸道：“再回去都过了夜半，想来也睡不下，呆着吧。”

    “是。”

    还未踏进去便闻到一股混合着苦涩药味的腥臭，再往里走，是一张长长的通铺，上面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病人，洗的发白的薄褥子悬挂在堂中，层层叠叠隔开了一些病人，有的面色蜡黄，有的脸上浮肿得走了形，躺在床上有一声没一声地□着，多是没了什么生气才会被送到这儿来。

    那个叫霁持的奴才也这么躺在一侧稍稍干净的地方，烛火笼罩下来，映着他的脸儿，白得透明。额角却是湿漉漉地一片，不停渗出细小的汗珠子来，偶尔突然偏动一下脑袋，像是惊厥一般，又歪在那里。

    紫绍撤开一路捂着口鼻的手，伸手去掀开那盖在他身上的褥子，一旁的小厮忙伸手来帮忙，紫绍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微微俯身弯腰，将那一袭褥子撤了下来，目光却不由顿在他消瘦却用力得骨节发白的手上，那手中紧紧攥着的，竟当真是那一日自己随手砍下扔给他做拐的一截桂枝。

    “公子，奴才试过了……他怎么也不肯松手。”

    紫绍一双眸子停在那只手上许久，像是端详，又像是在发呆。愣了会儿，才把手里的褥子递到小厮手中，语气里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这褥子都湿透了，再捂下去病能见好？”

    “奴才这就去换。”

    紫绍在他面前静静站了一会儿，见收拾得差不多，便转身踱步去了外屋。药堂里的桌椅茶具，都不知过了些什么人的手，莫说喝一口热茶，就是连衣服摆儿都不愿沾一下那桌椅。

    着人点了盏风灯悬着，负手站在门前，看着漫天飞雪时骤时缓，洋洋洒洒笼罩着开京城盖了下来。

    “公子，回吧，都夜中了。”

    “公子，您好歹坐会儿。”

    “公子，奴才把窗给掩上吧，这倒寒天吹大了风可不好。”

    “公子，大夫已经给施了针，说是命回不回的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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