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还是阿青初次见水明楼的那间房,水明楼躺在里面的床上,床帐已经全放下来了——她不愿意让男人瞧见她难看的病容。她的声音已经虚弱,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她说:“那天我从楼上看见你倒在雪地里,再也没起来,就叫人把你抬进来,请了大夫。你的冻伤很严重,又好几天没有吃饭,如果不是我,你已经死在那个雪天了。”
阿青点头,“是的。”
“既然你这条命是我救的,那我要求你报答,应该也不过分吧?”她的声音陡然有些激动,好像要掀开床帐倾过来抓着阿青的衣襟。
阿青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水明楼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力说:“我要你照顾顾惜朝。”
阿青没有说话,她喘了口气,说:“顾惜朝就是小顾,频频惜朝顾,念念不相忘,这就是他名字的来源……”她的声音有些恍惚,像陷在旖旎而哀艳的往事中。
久久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过来一会儿,她叹了口气,情绪似乎已经稳定下来,静静地说:“我就要死了,我死了以后,鸨母一定不会再白养着他。我生了他,却没有好好养他,我甚至都不愿意看到他,没有让他叫我一声母亲。他很聪明,心气又高,可是身为□之子,这种性格是个悲剧,他若是生得愚笨些,倒反而好了。我不能要求你看顾他一辈子,但他现在只有十一岁,我只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
阿青说:“我答应你。”
水明楼似乎感到很欣慰,声音里有了轻松,“谢谢你。”从床帐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手里是一本破旧的剑谱,“这个是他父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你替我交给他,以后的路,他要怎么走,我已经管不到了,你也不用让他再来见我,来了我也不会见他。”
阿青接过剑谱,听见水明楼说:“这几年我一直在观察你,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过往让你缄口不语,但我看你是个踏实有责任心的孩子,答应下来的事情一定会做到。梳妆台上有我这几年积攒下来的银钱,我已经全部兑换成银票了,你拿走,今天晚上就带着小顾离开吧,否则鸨母一定不会让你们走得这样轻松,她贪图我的这些钱已经很久了。”
之后她再不肯说一句话了,阿青将剑谱和银票放进怀里,轻轻打开门,门外的夕阳照射进来,洒在精致华贵的梳妆台上,已经有了一丝暮气,床帐里隐隐约约传出旖旎的小调——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夏日游,杨花飞絮缀满头。年少轻狂,任意不知羞。为比花容,一身罗裳玉搔首,休言愁……”
轻轻袅袅,断断续续,像少女的一个残梦。
阿青离开小楼,回到他和小顾住的院子,小顾不在。他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又出门雇了一辆马车,然后坐在门前等他。天快擦黑的时候,小顾出现在门口,身上的衣衫都是泥,脸上又被树叶割伤的伤痕,手里抱着一捧姜花,白如堆雪的花朵散发着娇嫩动人,衬着碧绿的叶子,像月光下美人出浴,那是水明楼最喜欢的花——还不是姜花盛开的旺季,他跑了很远很远的路,才找到这些。
阿青走到他面前,跟他说:“小顾,我们要离开了。”
他有些疑惑,抬头看他,“离开?”
阿青点头,“马车会在我师傅的打铁铺等我们,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我们悄悄的,不要惊动别人。”
手上的姜花掉在了地上,小顾急急忙忙去捡,捡到一半又抬头去看阿青。阿青说:“我们会离开很久,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你还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吗?”
他手里抓着一枝姜花,小顾机械地摇摇头,忽然明白了什么,疯了似的往小楼跑,阿青眼疾手快地抓住他,他不停挣扎,拳打脚踢,无声而凶狠,泪水像小溪一样流淌,月光下闪闪发亮,阿青一掌将他拍晕。
前楼又开始了一天的迎来送往,后院却已经人去楼空了,徒留一地凌乱的姜花散发着幽幽的芳香。
阿青抱了小顾,背着行李快步来到他师父的打铁铺,张铁匠赤着身子挂着一件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围裙,正端着大海碗吃饭,阿青说明了来意,并同他告别。张铁匠是实诚人,这三年来阿青受他照顾颇多,他也尽心尽力地教授这个徒弟,听到他要走,难免露出伤感之意,转身进了里屋,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匕首,竹制的刀鞘和刀柄,轻巧至极,刀身略窄,烛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你要走了,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现在路上也不太平,这把匕首你拿着防身吧。”他将匕首递给阿青,阿青接过来放进怀里,谢过张铁匠,转身抱了小顾进了马车。
张铁匠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车夫扬鞭,马车碌碌地朝苏州城外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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