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我们

    我最爱上的就是美术课了，音乐课也喜欢。我们家住过一个知青，是文工团拉二胡的，他曾答应等我再大点了教我，他排练时总是带上我。文工团乐器不少，可我只喜欢二胡，我觉得二胡比其他乐器都好听。笛子也可以，但是吹长了腮帮子疼。可是过年时他回到县里再没回来。音乐美术每周只有一节，太少了。教我们美术的是数学老师，音乐是语文老师教。因为老师少，都兼着，高年级也是。美术也没有课本，音乐也一样，老师把歌词抄到黑板上，然后一句一句教我们唱，学会为止。临近考试时，美术音乐课便改成语文数学自习。

    第一节美术课我们画的是五角星，用铅笔画好边，然后用蜡笔涂上红色，很简单，我很快就画完了，老师也不再教别的了，我就又画了一遍。接下来画国旗，党旗，宝塔山，天安门，向日葵。觉得比妈妈画的简单多了。妈妈画的都是一些花朵，苹果，桃子，石榴，鱼，蝴蝶，公鸡，喜鹊等等。我把我画的叫妈妈看，妈妈说好看。我问她会不会画，妈妈说不会。巷里人再来叫妈妈画围裙什么的，我就想把这些给她们画上，可她们不要。

    因为我画画得好，老师让我办黑板报。我一下子神气了起来，再也看不上妈妈画的了。

    这年秋天，雨特别的多，巷道里全是泥泞，水把鞋底都渗透了，脚冻得通红。父亲怕把我冰出病来，一大早和我一同早早起来，换上最烂的鞋子，然后背着我去上学，放学再去接我。同学们就笑话我这么大还让父亲背。路过的男生女生都用异样的目光瞅着我。下午我再也不让父亲送了，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把鞋提在手里，光着脚走，到学校再把脚一洗穿上。没想到第三天就感冒发烧了。我要黄胶鞋，说好多同学都穿着黄胶鞋，而且赌气不吃药。母亲就让我到学校数数，说要是有一半学生都穿了，她就是拆房也给我买。最后父母都生气了。没法，我只好让父亲接送。

    年跟前，父亲办年货回来，取出一双黄胶鞋让我试大小。母亲赶紧把两弟弟叫到一旁做工作：“你哥要上学，等你俩上了学也给买……我丰丰和永永就是听话、懂事，比那混怂哥强多了……”

    我等不到大年初一，第二天便早早地起来，穿上黄胶鞋就跑了出去，在巷子里走来走去。可是起得太早，巷里没人。过了会儿，有几家门响，有人开始打扫门前，我故意走到跟前，可她们却说我勤快，起这么早，就是不往脚上看。

    我瞅着灰蒙蒙的天空，只盼着快点下雪。

    每周的周二和周六下午是义务劳动，农忙时帮生产队摘棉花，拾麦穗，到五保户家里扫地、抬水。星期天还要帮父母干一些家务，星期一开班会要发言。大家几乎每回都是扫地洗碗，老师就调侃说我们除了扫地洗碗还会不会干点别的。

    晌午，一家正坐上房门前的阴凉地儿吃饭，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就听队长吆喝：“雨要来了，赶紧都到场里收粮食咯——”我站起仰头一瞧，西边的天果然都黑了。父母仓促扒拉完饭，撂下碗走了。吃完饭，我把碗洗了，后来一想，连锅干脆也洗了。

    家里用的是那老式铁锅，又大又深，锅台又高，我短胳膊短腿根本够不着锅底，就搬了凳子，站在上面，屁股撅起，爬在锅沿上，上半身全弯到了锅里。包谷糁爱糊锅，我一手铲，一手抓着锅沿。锅底糊太厚，费力，也怪自己手上没劲，铲子一刺溜，另只手把不住，身子就贴饼似的滑锅里了。好在水不多，我把脸尽力朝上扭。爬那儿也不能动，也不敢动，怕把锅底压破了，就喊照永。照永进来，吓蒙了，一个劲叫：“哥，哥。”“你快到门前叫人去。”

    德万爷来了，抓着腿脖子把我提溜出来。我拨拉着满头满脸糊渣渣，吐着嘴里的，掏着耳朵眼里的。德万爷帮我把衣服脱了，把身上冲干净。走时，我一再叮咛他出去可别跟人说。他呵呵笑着点着头。没想我一出门，就见他站在邻居家门口说得眉飞色舞的。邻居阿婆还埋怨：“这芸花也真是，这么点娃就叫洗锅，这也多亏锅里水少。你看怕怕不怕怕。”我再瞪眼，德万爷根本就不理。好在跟前没有我班同学。看来，班会也没法显摆了。我可不想让同学们笑话我喝洗锅水，那可是喂猪喂鸡的。

    傍晚放学回到家，父母，弟弟和邻居阿婆都坐在厨房门口的院台上，俩弟弟靠墙站着一动不动。母亲眼圈红红的，父亲一脸凝重。我想一定是弟弟又惹啥祸了，走到跟前先跟阿婆打了招呼，又叫了大、妈。父亲没言语，母亲抹着泪把脸扭向一边。就听阿婆说：“好娃哩，你把人没吓死！”“我？我咋了？”我大惑不解。“多亏锅里水少，要是再多点，就是不得了的事。”阿婆煞有介事地说，“我娘家后巷有个娃，喝凉水一头栽瓮里了，水还不是多深，叫呛死了，他爸他妈都疯了……今日这事，多亏跟前有人……要是你爷爷在世，看把你妈你大不骂死……”母亲说：“那我也就不活了！”母亲说着两股子眼泪直流，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头低的更低了。

    我从来没见过父母这么伤心难过过，心里不安了起来。就听母亲说：“一直啥都不做，啥活都不干，我跟升堂担心大了是个懒怂。上了学，是人家老师说了，才开始干了。没料想干了的干，干不了的也干。好婶子哩，你是没见，扫个地就跟猫画胡子哩。你不知道头回给我洗碗，手把老碗举得老高，摇摇晃晃，把我吓得，总害怕拿不稳掉地上打了。他前头做，后头我还得跟上收拾。我叫甭做都不行，说老师说的。老师说一句，顶咱一百句。我就说，你跟你老师说你都做了，老师问起，我给你证明。那嘴一噘：那是撒谎，老师不让撒谎……”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