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四人心里正在各自嗟叹,一阵拍门声传來。伙计开门一看,见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中等身材,白面微须,向小二打躬道:“小哥,兄弟杨义,有几幅祖上留下的字画,因急着用钱,想到雅座求几位老爷发善心帮衬帮衬?”转身向张溥四人一揖到地。
李明睿一晃手中的卷册,气咻咻地说:“老先生,你倒评评理,世间可曾有这般混账的事体?金榜題名,将科考的锦绣文章结集付梓,竟不要房师的序文,反请他人代写,这不是欺师灭祖么!”
“你说的是谁?”
“除了吴伟业,还有哪个?”李明睿将手中的卷册递上,从怀里掏出一卷纸來,哗哗几把扯得粉碎,万分气恼地掷在地上,跺脚道:“呸!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贼,我早写好了序文,痴心等他來求呢!如今文稿都交书坊雕版了,哪里还稀罕我这糟老头子的什么狗屁序文!”他望着那些纸片如落叶般地给风吹走,不住冷笑,面目狰狞凄厉,仿佛撕的不是薄纸而是吴伟业的脸皮,怔了半晌,蓦地泪水涔涔而落,嘴角抖动,竟是伤心至极。
“哦--虚中!就要净街了,此处不是讲话的所在,且到历局再谈。只是历局可不是什么热闹的酒肆,怕是沒有你要喝的花雕或状元红。”徐光启见他赶得满头热汗,停了脚步拈须笑问。
李明睿性喜饮酒,到了京城任上,在东宫官属的詹事府做个沒多少权柄的闲官,正六品的左春坊左中允,太子不过才两岁的年纪,沒有多少事务,更显冷僻,与人不常往來,加上生性耿介,平日里沒有几个吃请,不用说柳泉居那些名店,就是一些平常的酒楼也难得一去。家眷虽不在京城,可他常与烟波、回雪、八面观音、四面观音几个红颜知己往來,俸禄微薄,哪里够用度?日子过得悠闲可却拮据,每日沽两斤绍兴老酒回家品酌,过过酒瘾,喝得有几分醉意后,便忍不得闲气,就是天王老子也要指鼻子拍案叫骂一番。今日他吃了几杯,若在往日早就顶撞说:“吃自家的酒哪个也管我不得”,但在路上奔波大半个时辰,酒醒了不少,又记起上下尊卑之礼,不敢造次,就是平日的狂狷之气也收敛了一些,抬袖子擦擦额上的汗水,恼怒说道:“学生哪里还有心思吃酒,肚皮都要气破了!”
“此处漆黑……”徐光启回头看到门边的一间房内还亮着灯,指点道:“且到门房再谈。”一前一后进了门。
四人在阴影中看得真切,各觉吃惊。张溥道:“梅村,我当日教你一并求了太虚先生的序文,放在首页,你怎的忘了?”
吴伟业道:“弟子岂敢忘了。那日亲到李世叔府上求序,他说还须几日酌定,可这家书坊主人催促得急,想趁举子们尚在京师逗留,尽快付梓,以免错过了热卖的时机。我便命吴福先将先生的序文送到二酉堂,说好必要等着李世叔的序文,谁知那书贾贪利,竟等不及呢!此事因我而起,弟子进去向李世叔请罪。”说着,便要上前敲门。
张溥一把扯住道:“此时进去无异火上浇油,他是不会容你说话的。再说这事几句话也辩解不清,就不要急着去分谁是谁非了,待他气消下去,再做道理。”
“他若明日到会馆叫骂,岂非大觉难堪!”
“这也由不得咱们了。过些时候,我与你亲到他府上,负荆请罪,将事情说明。來之,你看如此可好?”
吴昌时说道:“也只好如此了。先回会馆吧!明日可请卧子到徐大宗伯的府上探听一下情形。”
李明睿随着进了房内,里面伏案的大汉抬头向徐光启道:“老先生怎么又回來了?”那人金发碧眼,身形极是高大,灯影幢幢,面目忽明忽暗,直似阴曹鬼神一般。李明睿吃了一惊,但听他说话竟是一口地道的京城官话,才稳住心神,想及大宗伯自成立历局以來,朝夕与西洋人修订历法,原來洋人竟是如此模样,不看也罢。徐光启见他发愣,引见道:“这是西洋远來的师傅汤若望,他与龙华民、邓玉函、罗雅各几位都学究天人,精通浑仪、天球、地球、日晷多种仪器制造。皇上开西方历局,实是仰仗他们。”
汤若望起身颔首,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道:“大人,这些誊清的卷宗我们放心不下,怕有笔误之处,商量连夜翻看查检一番。既然大人有事要谈,我去罗雅各房里。”将案上的文稿抱在怀中出门而去。
李明睿望着他的背影出神,沒想到这些远邦异族的红番蛮夷竟这般彬彬有礼,暗想他们怎么不好生待在家里,却不辞劳苦远渡重洋跑到京城來?听徐光启轻咳一声,他才回过神來,将手中那本簇新的书册恭恭敬敬地呈上,怒冲冲地说道:“大宗伯,千万要给晚生做主!”
徐光启接了书册,见是一本新镌的制艺文萃,上題“今科榜眼吴梅村程墨”,不解地问道:“早闻吴梅村的文名,你将此等俊彦网罗门下,好生教人眼热!令徒此书一出,风行天下,古人说有水井处便有柳永词。虚中,你的大名怕是要传遍海内了。”
“大宗伯,多谢你吉言了。若真如老先生所说的,我何必巴巴地深夜赶來找人评理!且看看里面的序文,可不气煞人么?”李明睿捋袖往案上狠狠一击,痛得随即叉开五指,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
“刻书前有序后有跋,乃是历來的通例,会有什么奇怪的?”
“老先生,你老人家好生看一看落的是哪个的名号?”李明睿万分焦躁,恨不得攘臂上前指与他看。
徐光启将烛台移近了些,看到满纸龙飞凤舞的行草,极似宋人黄山谷的笔法,大开大阖,气势恢弘,落款是“崇祯丙戌年孟春之月赐进士出身张溥书”,下面一方朱印,有“天如”两个篆体阳文,有些吃惊道:“这、这是有些不妥。吴伟业果真卤莽,怎么求了张溥的序文,照规矩该是向房师求序才对。虚中,事已至此,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此事关系名教,岂能善罢甘休!学生今天一早起來,书僮就送进这本书來,不知是谁夹在大门缝里。学生见是吴伟业应试的文章,还以为出自坊间假冒,因他曾向学生求序,学生做了一篇《示诸生行文法》的序文,尚未改定,如何会有了什么‘程墨’‘房稿’?学生照着书前的牌记找到二酉堂,问他哪里盗來的文章,嚷着要告官,那想那书坊主人不住冷笑,将张溥的序文晃一晃,反要告学生扳污好人。学生怒冲冲赶到江苏会馆,便想大兴问罪之师,谁想那个小贼到周阁老府上拜师去了。
-->>(第1/3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备用站:www.lr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