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黎起身,打算回到园子,走到拐角处,回头望了一眼。
小谢站在原地,仍端着汤碗,眉头微蹙。
此时,从廊子那头走来起居舍人,和传言近日要获升迁的秦姓藩台。这二人一路说笑,待看见了小谢,还不待行礼,起居舍人便一把搭过小谢肩膀,对那秦姓藩台笑道:
“秦大人,这便是小谢,敝府的管家之一。”
秦姓藩台笑颜大绽,眼睛放在小谢身上,未有片刻移开。
封黎只觉诡异,当时也无甚在意,更不想与他二人在此处碰见,便自回园子里去了。
“这是我与你的初逢……”封黎笑着,眼神空洞投在秦玉凌这边。
秦玉凌好似想起什么,但也仅有模糊的印象而已,忘川水边徘徊太久,记忆磨蚀了许多。
“秦大人,这里还有许多人的结局,我二十年隐居尚不知晓,如何你也是一问三不知?”
“……我已说过,我这二十年也是颠倒流离……怎可能知道。”秦玉凌愈发诧异,既已二十年,为何封黎容颜仍青春如初,不见衰老,由此更知封黎身上的异法不一般。
转念一想忙再道:“你容我仔细思索,我多少知道这二十年间的官场大概。”便捡了皇帝求不老药,和程襄厉远那些边疆战事说起,只怕封黎一旦发觉自己无可利用便下杀手。
“呵,这帝王晚年昏聩,如今心结已解,又可为一代明君……只是该记的总得记,史册上的字句,不当欺人……”封黎边听边写道。
“……我再不见哪朝的正史似你这般写的。”
封黎放了笔,缓缓道:“他们写古,而我说今,比他们难上千万倍,亦称不上史。只是一旦动了笔,就再不能中途放下。”
“……你所撰写的,难道不是篡改过的起居注上留下来的?”
封黎冷笑:“封家之史,只有一个真字。……真实的起居注,我最终还是见到了。”
这天日落花合,家家张灯点烛时候,封黎不知渴不懂饿,翻来覆去看封家祖上的记载,又对着那堆起居注,写罢一张,又撕毁一张,近乎狂躁。
老仆进来道:“少爷,外头有人拜访少爷呢。”
封黎不做声。老仆再催,才不耐道:“这天黑了,谁那么鲁莽唐突巴巴儿跑来,不拘礼数只管引他到书房这来,我快些打发他走才是。”
老仆应了便出去。
清风绿竹,皓月书窗,帘幕烛影,书案上香炉烟烬,墨香隐隐,竹影招摇,同着毫尖一同纸上游走。封黎全然埋头书纸中,凝神笔底,一并外物响动丝毫不知。
风拂帘旌,杜宇声声,月斜西檐,封黎才罢了笔,深深皱眉,仰靠椅上。
不由猛然睁眼。
帘影沉沉中,只见了一人,身形瘦削,目如清水,又明亮似月,一直温和地看着……
“小谢……”
封黎愣愣地望着来人,理不清个头绪。
“大人,”小谢微笑,低头轻声唤道:“……我方才见大人专心著书,便不敢吵扰,才没与大人行礼……”
封黎站起身,忙问:“你来了多久了?”
“……不久。”
话虽如此,封黎眼望桌上那密密麻麻一页,又岂是不知。
自己写入了神,竟把有来客一事忘了,而这小谢倒默不作声,也不知在一旁站了多久,看了多久,一动不动陪着自己写完了这张纸,只因怕扰乱了自己思绪……
哪个下人做到贴心如此,哪怕不是对着自己的主子,这小谢也算是奇葩一朵了。
疑惑又问:“你为何找我?”
小谢这才“哦”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册来:“……我想把这个交给大人。”
“这是?……”
“……是中书舍人管的起居注……都放在他房内,藏得好好的,该不会是假的……”
封黎大惊:“小谢你!……”
小谢小声打断道:“大人不必着急,我只拿一册,他断然发觉不了……我得他重用,要拿也很是方便……大人大可不必担心暴露。”
封黎肃容道:“我岂是只为担心这个,他毕竟是你主子,你怎好这样对他?再说他若发现了,你岂不是要遭殃?”
小谢摇头:“……我只念大人您的恩德……大人不是为起居注烦心么……我所做也有限,大人趁着今晚将这册看完,明儿我再过来,拿另一册过来换这册……”
小谢将那册子塞到封黎怀里,坚持道:“大人若不要,我也不拿走了……”
“小谢……”
小谢唇角上扬,眉眼一动,如画如仙:“时候不早,我必须赶回府里……明日我再过来。告辞了……”
说罢转身而去,又只给了封黎一个背影,掩映在月色风竹之中,少了几分果决,多了一点牵念。
只剩手里那卷册子,得来不易,还留着那人身上一点暖意,是心怀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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