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堑(五)
世间多少名将,立于长堑,回望盛京,年年岁岁,前程渺渺,发鬓斑斑。白草连云,征雁几番来回,一代名将便这么老在边疆,或者,赢得功名半纸,埋骨风雪千山。
譬如厉远。尸首散落家国之外,魂魄越不过自己拼上血肉死守的长堑……
月夜清辉,城内砧杵,声声离情捣碎,城上铁衣生寒,步履沉沉,死在疆场的将士亡魂再一次爬上城墙,越过长堑,魂归故里。
将军怅惘徘徊,独独自己越不过长堑,而此夜也不见了程襄。
生死两隔,他想过无数遍能再见程襄一面,偷偷地看他过得可好,如今真如不见。
程襄过得不好,他潦倒地买醉,也不知是在长堑上醉倒了多少日夜。他卸去戎衣,不是随军出征的将军,只是一个酒徒。一个在等着自己亡魂的痴人。皆因自己的死……他过得这般不好,自己怎能放心,当真不如不见。他不值得为自己至此,让他死心离开……方是最正确的选择。程襄,我再不见你。
厉将军目送旧时将士纷纷穿过城墙,消失在夜雾中,长叹一气正要离去,却见一紫衣男子与一青袍男子不知何时就立在面前,显然是能视鬼之人,正是冲自己而来的。
“来者何人?”厉远厉声道,哪怕身为亡魂,周身仍气势凛凛。
紫衣男人眉梢稍抬,反问道:“想要回到故里么?”
厉远浓眉紧蹙:“你……如何知道?”
秦玉凌抢道:“我家公子也许有法子让将军回去,只是……有些事情,尚需要将军开解心结。”
厉远盯着秦玉凌,良久道:“……你……有些面熟……”
秦玉凌会意,不由自嘲笑道:“二十年前你或许见过我,只不过那时你不过几岁孩儿,不记得也罢。”
厉远疑惑:“……你并不像比我年长如此多的人。”
秦玉凌诳道:“我并非凡人,因此才有能助你魂归故国之说。”
沉吟一阵,厉远暂且放下戒心,道:“我越不过这道长堑。”
未靡道:“非是你越不过,而是对心中某个期望倾注太多念想,一念成灵,早已缚住你的身心……”
“我的念想?”厉远微愕,“是什么?”
未靡不由皱眉:“问你自己,我如何知道。”
厉远扶额思索,这些年来,八尺之身承家国重担,枕戈待旦,营中刁斗捱日夜,阵上靴刀决死生……年少披甲报国的夙愿已了;赡养老父,延续宗祠,中妇贤良,对厉家亦算无亏欠之说。
“我厉远于家于国,皆无愧于心……”
厉远说出这话,竟有些迟疑,只见秦玉凌摇摇头,望着长堑延绵,关外寂寥,有些落寞:“有个人,你虽一事也没做错,却到底亏欠他。”
厉远似想到什么,蓦地捂住胸口,久久方道:“我厉远于家于国,皆无愧于心……独独亏欠一人……”
兄弟二字,也绝你厉远一世情缘……
将门之子,永远该是英武不凡,潇洒骄傲。他的程家二郎,从小便争强好胜,志气凌云,厉远记得初见小程襄时,他正手执一根木枝,庭中一招一式认真比划,那时的小孩,还拿不起大人沉重的刀剑,志气却是冲天:“我要同爹爹一般,行军打仗,保家卫国,也当个大将军!”手执诗书的小厉远被他眼里不羁的亮闪闪的光芒迷傻了眼,小小身躯里豪气顿生,横刀立马,驱虏平疆的才是真男儿本色!
自此小厉远“投笔从戎”,苦练武学,少年成材。那时还时常与程襄比试,从追逐那人,到胜过那人,被那人追逐,厉远付出的艰辛努力,远胜过任何人。既有坚韧不拔之志,必是成大事者,厉远扶摇而上之时,不服气的程襄却有些别别扭扭地疏远了。
厉远想笑又心酸,程襄出身将门,自是今后远赴疆场,而自己书香世家,难出一个将军。要强的小程襄还不明白,自己要变强,无非是在他今后驰骋沙场时,身边能多出自己的身影。他以为那是他们共同的梦,铁马金戈,守卫国邦,浴血沙场,一逞名将之威。与程襄共同征战,便是他毕生的梦。
于是他在那个月夜,偷溜进程府柴房,看到了跪地自罚的程襄:无人比这孩子更坚强。一路背着他,走到了城东龚御史的荒园,背后程襄前胸挨着自己后背,呼出的气带淡淡的馒头香。在那个荒园里,对着明月,信誓旦旦:“与你有朝一日,能一同驰骋沙场,并肩浴血,守护家国,分享胜利与荣耀。”也唱起了那支古老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是少年的豪言壮语,是男儿间最慷慨激昂的誓言,有的是一怀凌云雄心,和同生共死的义气。无关风月,不问缠绵,却感人至深,一辈子铭记,至死不忘。
后来程襄先入行伍,自己武举高中。后又适逢乱世,一战成名……
那时的程襄年岁增长,性子平和温顺许多,却仍是他的程家二郎。只要见那疆场上有如苍鹰猛虎一般的身姿,鬼魅一样的计划多端,谁也不能否认,那就是将门程家的年轻将军程襄……
二人有如达成默契,时刻进退与共,并肩齐头,胜败同担。渐渐出现了一种传言:有厉远将军的地方,必有程襄将军。
其实该是没了程襄将军,厉远将军从来就无法安心。
为何那个好强的程襄愿意为副,为何那个勇猛的程襄将军甘愿默默在身后掩护辅佐,为何日日夜夜他都愿陪伴,为何每次手上他都在身边……厉远不是木头,不是没想过,只是性情纯朴,从未想得太深……程襄是他此生最好的兄弟,最信赖、最依赖之人……
朝夕相对,程襄眼里的异样他岂是不曾察觉,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偷偷将目光追逐,究竟是何情感,不敢深究,只是情谊愈长,如鱼水不分,似胶漆相黏。
年纪更长,肩上担子更重,一个门庭之责全都落在自己肩上。家里张罗亲事不能推拒,更是在一次出游中,发觉自己对被压在身子之下的程襄心猿意马……
雄威将军厉远头次这么慌慌张张,胆战心惊……自小与程襄来往,互为知己,不曾稍涉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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