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他有问过我,是否需要给远在横滨的父母写信告知这件事。他的语气十分郑重,还说:“姐姐已经知道我们成亲了。我想还是应该找个机会去拜访下你父母亲的。”
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作为中间人的汉斯•史蒂芬孙先生已经离开京都了。
“我可以找信使替你送过去。需要准备点什么礼物呢?他们会喜欢清水烧吗?西阵织怎么样?我可是每年都要买几条给姐姐的,京都的织品一直很受欢迎。呀,这么久了,再大的怒火也应该消了吧。”他天真烂漫地遐想着。我都不忍心告诉他,白种人的世界是黄皮肤的日本人难以融入的。我父亲可以和日本同僚有不错的交情,但绝对不能接受他的女儿和日本人结合。
但早晚得告诉他们。信寄出去了,如意料中一样,没有任何回音。这场得不到上帝祝福的婚姻,同样不受父母亲认可。或许名誉感极强的他们会解读为,我写那样的信是在挑衅他们。因为我的恣意妄为已经给他们带来了无法磨灭的耻辱。
我把感伤藏在心底,可是宗次郎还是看出了我的失落。他没有说什么,而是比从前更加殷勤地回来,只要不执行任务,他都尽可能地花时间陪伴我。
“要是有个孩子,会热闹很多吧。”某天晚上,吹灭了灯,他突然和我这么说。
他很年轻,精力旺盛,但在男女之事上一向十分克制,常常是我主动索欢。我们彼此熟悉对方的身体,他又是个容易害羞的人,有些事需要在黑暗中才能水到渠成。
我知道他喜欢小孩。早在壬生村的时候,他就是当地孩童里的领袖,这点令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杀人如麻的剑客和单纯真挚的少年,两种截然不同的秉性,却在同一个人身上完美地融合了。
当一切平静下来后,他起身坐在月光下,轻柔地帮我擦拭身体。
是该有个小孩了,我想要个男孩,一定会很像他。我还没有见过东西方混血的孩子,直觉告诉我,我们的孩子肯定很漂亮。他的父亲有白玉一样的身体,春风一样的微笑,生出来的孩子怎么会不好看呢?
就这么想着,我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赤/裸的肌肤紧紧贴在他薄薄的单衣上,透过衣物,交换彼此的体温。初秋的夜晚,虫鸣呕哑,远山寂寂,动荡时代的风雨声都被阻隔在油小路通这座小小的宅子以外的地方。
“我们会有一个孩子。”我边亲吻他的脸颊边说。
“一定会的。我要告诉姐姐,让她不用担心冲田家没有血嗣留下,我死了还是会有人给我烧香供花的。”他拉起被褥,裹住了我们,说,“嗯,天气有点凉了。”
他的话让我更加冰凉。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他,整个人挂在他身上,骤然剧增的重力迫使他双手撑地,上身后倾。
“永远不要和我说死,”我的食指摩挲着他柔软的嘴唇,“婚礼那天说的话,还记得吗?”
“是,”他笑了一声,转而拖着长长的尾音,说,“好好地活着,一直在一起。”
多年以后,直到迷雾都消散,回忆变得更加清晰的时候,我沿着来时的足迹往回走,在记忆里找回当年的对话。慢慢地,久违的眼泪再一次漫过了我业经风霜的脸颊,那里不复年轻时的明丽细致,可是仿佛依旧有一双少年的手在温柔地抚摸着它。
“我们都不要死。”
我惊颤着发觉,当时我的每一句强调,似乎是在恐惧他会突然离开我,于是不断地试图用承诺束缚住他,来寻求一点点心安。明里小姐曾经和我说过,选择成为武士之妻,就要学会直面死亡。在日本人的观念里,“死”仿佛比“生”来得更重要。这种近乎偏执的狂热令我无法苟同,我借助着爱,想要把这束宁静美好的月光长久地留在我身边。不久之后,我才明白,凡事都是有双向性的。
他还是如常地回家,帮我种种花,教胜太剑道。终于有次,他苍白着脸出现在我面前,靠着椽柱虚弱地坐下。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的身上隐约有股药草的味道,很淡,像落入池中的细雨了无声息。他握住了我的手,细细地看,亲了一下,仰头温柔地对我笑。
渐渐地,他有点像在躲着我。经常我一接近,手还没搭到肩膀,他就会迅速避开,然后对我笑得更加灿烂。有时候他只是安静地看我,皎洁的月光照在他清秀瘦削的脸庞上,乌黑柔软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像一股魔力吸引着我无声靠近。那是个空间和时间一起静止不动的世界,其他的感官统统失灵,眼前只有一个美丽的光晕,我情难自已地被吸了进去,直到冰凉的触感把我唤醒。
一根手指头抵在了我额头上,宗次郎一手托腮一手伸向我。窗外的夜色蔓延无边,和带着水汽的凉风搅浑成一片。坐在月光里的少年,举手投足都像浸染了萤光一样,割开了满室的昏暗。
“早点就寝吧,我今天还是去隔壁间休息。”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和我一起睡了。
我有些羞耻地想,是不是我失去了吸引力,激情来得太浓烈也许消散得越快。如果真是这样,那还算好了。我内心深处蕴藏着更大的不安。
他是生病了吗?我知道他有一到深夜就会轻咳的老毛病,松本医生走前给他开了一些药,叮嘱他不能太劳累了。我每天都盯着他服药,连他喜欢在中庭的井口边冲凉的习惯都被我勒令禁止了。有时远远地目送他离开,那背影看起来是那么纤瘦,像在风中索索响动的一张薄纸,我害怕他随时可能会被吹走。
我开始委婉地用各种方式询问宗次郎,然而我只能看到一双茫然无辜的大眼睛。
宗次郎越来越古怪。有次一回来就什么话也不说地独自一人坐在水池边,看着巡游的小鱼发呆。我远远地望着他,无法走近。
那把名为“加贺清光”的刀就安静地放在边上。他如祭祀一般虔诚地双手捧起它,拉开刀鞘,明晃晃的白光像泛着波光的湖面一样在阴翳的树影里闪动。我隐隐看到那白光之外又围绕着一缕幽蓝的亮光。
“宗次郎,不要!”我惊叫了起来,却来不及阻止他的手指在刀锋上划过。
“滴答!”一滴鲜红的血滴落在榻榻米上,一滴两滴……断断续续地,像下了雨。
我冲上去,赶紧抓住他的手,细细地吮吸着手指上细细的伤口。鲜血的味道就像铁锈一样,涩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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