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高高举过头顶,一会珍爱地抱在怀里,亲了亲她,又理了理妻子搭在嘴边的金发。他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了,声音是那么兴奋。他说:“我的孩子,噢噢,她真可爱真漂亮,这是我麦克•史密斯的女儿!”
可是我们错过了太多在一起的时光,连今年也要以这样的方式分开。没有圣诞老人的礼物,没有生日的祝福,我坐在开往江户的军舰蒙哥马利号上,一边望着被如血夕阳染红的海面,一边回想起父亲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情难自禁,躲在甲板的角落里,无声地流泪。
我摸了摸藏在大衣内袋里父亲送给我的左轮手枪,就像紧紧握着父亲那坚实有力的手,不知名的力量在胸口澎湃着,就像蕴藏在大海下的汹涌波涛。日本寒冷的冬天里,我不再畏惧。爸爸,等我来找你!
最初到江户那几天,我整日在公使馆里和平日父亲会去的地方奔波。随行的小林先生和斯图尔特先生一直力劝我要注意安全,其他的事情就交给公使馆。我知道,公使馆方面确实有在积极向幕府方交涉,甚至做出一定的让步,同意与幕府在箱根、长崎就横滨锁港一事展开谈判,以此来稳住绑架走我父亲的过激武士,另一方面也向幕府施压,要求他们私下加派人手找出绑匪的藏处,确保人质安全。
我心里稍安,但另外一个问题始终困惑着我。父亲他到底为什么会一个人出去?不带任何随从,孤身一个人是去办事还是去见什么人?我问了跟父亲一起来的里欧先生,他也很不解地嘟囔:“简直莫名其妙,那天才刚从赤芝羽回来,就急匆匆地出去了。我来找他喝一杯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人了,不过是下午三四点钟左右。”可是无论怎么寻查,都找不出父亲离开的原因。
每过一天,父亲就多一分危险,我在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有时候我会神经质地跑到公使馆的办事处询问绑匪有没有再交什么信件过来,半是害怕半是期待,我的心一直吊在半空中不能落地。基德敏斯特男爵曾来看望过我,他能给我的帮助一样有限。不过他告诉我,幕府派出了一种叫做“忍者”的雇佣兵帮助寻找,他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忍者?”
“是,据说是一种生于黑暗,死于黑暗的专门从事情报和暗杀人员,分不同的流派,承袭了十分特殊的杀人绝技。”他摇了摇头说,“传闻都很不可思议,竟然还有说忍者能够悄无声息地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上去,还能偷偷潜入别人的住所窃听情报。不过都没有亲眼见过,这种事大概是日本人自己编造出来的吧。”
我怔住了,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背着我在林间飞跃的情形。“男爵先生,只是没有见过,不代表就不存在。”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说:“您说得对,美丽的小姐。”
他起身告别时,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地放到唇边,声音温柔如蜜,“欢迎您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帮忙,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我点了点头,极力压下盘旋不去的忧虑,礼貌地跟他道谢,坚持要送他到门口。他微笑着对我说:“好吧,都听您的。”
从我临时的住所到门口,要经过一尊尊石头做的日本神像,每尊大概有三英尺多高,林林立立,巍巍森然,尤其在一个群鸦乱飞的黄昏里,尽透着说不出来的冷意。这个时间里总是没什么人会来溜达。
我回来的时候不禁加快了脚步,仓皇逃窜似地躲避异国的神灵。我以为这一天的黄昏跟前几日都没什么两样,我以为只要顺顺利利地跑出那个拐角就好了。
可是,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以为”。
路过第八尊还是第九尊石像的时候,几声小孩子的欢笑传入我耳中。我暗想一定是因为自己太累了的缘故。
还差两尊石像就可以到拐角的时候,几句断断续续的英文混着日语的对话又顺着风飘了过来。我又想一定是因为阴风太大的原因。
就在我要过拐角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向我袭来。在草木萧瑟的冬日里,我竟闻到了一丝香甜的青草香。我慢慢地转身……在石像后面的竹林间,我看到了那身熟悉的白色和服在猎猎寒风中摆荡。
黑发黑眼的少年背着一个胖乎乎的褐色卷发的小男孩在转圈圈。小男孩伸出又嫩又短的手,边使劲地揉捏少年柔软的头发,边发出呼呼的笑声,鼻子在风里冻得红彤彤的。
我没有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似乎我已经习惯了他每次奇妙的、不同寻常的出场。
他抬头看见我,便停了下来,背上的小男孩立刻发出不满的嚷声。他笑了笑,又一把把他高高举起来,那一瞬,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我小时候,他最喜欢把我举过头顶了。
我眼眶又开始湿热起来,那些不可追的影象却在迷蒙的泪目中越来越清晰。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一步步向他走近,遵循神祗的指引。
“其实,你们国家的小孩子也挺可爱的。”他摸了摸那个褐色卷发小胖孩的红鼻子说。
“是啊。”
“哪里的小孩子都是一样的,忍不住就想抱抱他们。”他挥了挥手,跟跳着跑开的小孩道别。
“是啊。”
“啊,忘了说,好巧呢,又碰上了。”也许是难得见到我这么寡言,他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你是忍者吗?”我直视着他,问题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啊?不是,阿丞才是呢。”他惊讶地望着我。
“可是你会在屋顶上跳来跳去,对不对?”
“啊?因为阿丞经常这样,脚步比Yoshihiro还轻,看起来很好玩。没事的时候,我常和他比快。”
“……”
他俯下/身重新绑好刚刚松开的鞋带,抬起头看到我仍呆呆地站在一旁。“你有什么事吗?抱歉,我要走了。”
我盯着他腰间的长刀,不再有片刻迟疑。“那么,武士先生,还记得你欠我的第二件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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