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家老太爷眯着眼,余光中看见滚滚红尘冲天而上,渐渐消融在关山茂密林木中,有几缕,腾飞到云朵中,终于什么都没剩下。他吐了口唾沫,长长叹息一声,跺着脚回到上房里,站在正堂那块“名德堂”鎏金匾额下,仰起脸,看那匾额上的光彩,比去年暗淡了些。于是,他再一次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那块鎏金匾额,是和家老老太爷做六十大寿时,苏家堡子苏进士写的喜匾,真金镶嵌,传到老掌柜的手上,已经六十个年头了。还有一副镶银的寿联,“有名天地大,无欲人心宽。”老掌柜的默默念了三遍,转身把一碗豆花甩给一只巴儿狗,看着那狗儿狼吞虎咽的吃,那豆花才下的锅,还冒着热气,巴儿狗烫得嘤嘤叫,摇头摆尾,还是吃完了。老掌柜的无缘的憎恨起这只狗来,一拐棍打折了一条狗腿。这下,它就呀呀喊叫着颠着脚跑了。
“叫孩子们都回来吧?”和家老掌柜的对管家老王头说:“打发几个人,把花子掏出来,埋到河那边去,唾唾,真晦气。”
老王头便出去,檐下高声大嗓喊叫,一会儿几个人跑进来,俯首帖耳站他面前,他说:“去,你们几个把花子埋了吧。”看下人们扛起铁锨走了,他自己忙着收拾车马,准备明天进城里接和家二少爷。
从道光爷手上起,和家在会州城里开了一家大商号,虽不是“生意兴隆通四海”,在秦州会州岷州一带,还是叫得响的大财主。老掌柜的打发老二进城照看生意,经营些丝绸米面,茶叶粮油,锅碗瓢盆,生意红火的很。年关上二少爷回家过年,跟老掌柜的讲,生气兴旺,乘机再开两个店面吧。老掌柜的犹豫说:“人心不足,古来如此,生意上的事,最关键的是一句话,见好就收。世道这么乱,官要税兵来抢,还有黑虎岔的土匪惦记着,今日兴旺,明日人财两空的事不是没听说过,还是回来吧,回来守住关山几百倾田,和顺过日子那才叫福。”二少爷却说已跟几家钱庄谈好了,只等盘下南关那边一处店铺,过了端午就可以挂牌营业了。老王头打发儿子王耀祖进城去,在店铺里谋了个活,比在家里农活收益大,儿子小小年纪心底高远,说将来自己也开一家铺面,强过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
这一天,老王头被和家老掌柜的阴沉沉的脸色吓着了,他从老掌柜的眼睛里看见有什么事儿将要发生,却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儿。看不见的,却要发生的事才叫人提心吊胆,他一晚上没合眼,天灰蒙蒙亮时,一脚踢醒了女人,催她赶紧下炕收拾吃喝,他急着要上路。
老王头惦记着儿子。儿子要是有个三差二错,可叫他老两口怎么活呀?
从秦州来的货郎客越来越少了。
其他的还好说,小媳妇尕女子的针头线脑,绸子花布,丝巾裹脚,那都是要紧的东西,尤其是到了年底,村上谁家嫁姑娘娶媳妇,这些东西都是紧缺的物件,都得提早预备着。听说老王头要进城,有人早早起身,和家堡子门口守着,堡子黑漆门一开,就进去找老王头,托他从城里捎几样东西回来,张三家女人要几把子丝线,李四家媳妇子要几尺花布,王五家女子要二尺绸子,都乡里乡亲的,不好推脱,一一罗列清楚,打了一张条子,揣怀里进了大院,向和家老掌柜的回一声,看他再没什么,退出去吃了一碗荷包蛋,日头还没冒花,就赶着马车上路。
和家堡子里,和家老太爷站门楼上看着王耀祖和马车过了葫芦河木桥,越来越小,木轮碾压路面的吱吱声消失了,他才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又站了一会儿,仿佛要把这浸淫了和家几辈人汗水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看个够。听见老五在院子里喊叫吃饭,他才咳嗽一声,慢慢下了门楼。
吃过早饭,和家老太爷从上房墙角旮旯揭起几块大青砖,一个地窖露出来,他下地窖里抱出一个红木箱子,箱子里取出几样东西,一件件摆上梨花木大方桌,找来一块丝布,一样样轻轻擦拭。细密处,他不得不戴起花镜,那是老大从西安专门为他买来的,还真是好东西,原先手底下一团模糊的东西,戴起它立即亮了清晰了。他小心抱起那尊和田软玉道祖像,放炕上仔细擦拭,连道祖的发髻、青牛的蹄角都擦了一边。擦拭干净了,装进紫檀木箱中,才要放回去,想了想,又取出来,恭恭敬敬摆到八仙桌上,点起一炷香,磕头祷告:“太上老君保佑孩子们平安回来,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
这时,老五和维清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进来,一身一脸灰尘,挤到他身边,也跪下了磕头烧香,祷告说:“道祖啊,保佑爹和娘长寿,保佑哥哥平安回家。”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老掌柜的噗嗤一笑,心里暖意洋洋的,拍一把儿子的脑袋,顺了顺儿子油亮的发辫,喊人给儿子洗脸。和老五却不想洗脸去,围着桌子看,动动这个,摸摸那个,一刻也不消停。
和家老太爷向来很威严的一个人,堡子里,不论那几个儿子还是北院那边的仆人们,平日里都心怵他,唯独对这个小儿子,他极其疼爱,满月时他在“名德堂”下大摆宴席,请了一个戏班子到堡子门楼下唱戏,张阴阳还特意算了一卦,说:“和家老太爷几个儿子都是富贵人,雏凤赛过老凤声,可惜寿算上有所亏欠,唯独这个老五能活过老太爷这般年纪。”话是好话,却不中听,为此他把给张阴阳的钱减少了一半,惹得张阴阳半盅酒就喝醉了。人说老的疼小的,看来一点不假。
和家老掌柜的呵呵笑,就给儿子介绍宝贝,“这件是蓝田玉雕菩萨像,这件是掐丝麒麟,桌上那尊道祖像,呵呵,那是和田软玉,这几样东西中就那一件最值钱了,还有这件金佛手。”
那梨木方桌高了点,和老五够不着,老太爷便搬来一条凳子,抱儿子踩凳子上看,继续一件件介绍。正把玩着,儿子脚下凳子歪了一下,倏忽间连人带东西一起摔了出去,那件玉菩萨巧巧磕到水磨石上,崩掉了一只角。老掌柜的捧起,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抬手给儿子屁股上一巴掌,和老五哭叫着跑出去,找他娘去了。
这边和家老掌柜的心惊肉跳,忙给菩萨烧香磕头,祈求菩萨谅解。一会儿收拾起要放回去,坐炕头上发了一阵子呆,眼皮子一个的劲跳,眼光不停向那地窖处眺,想想,索性起身,一样样搬进南房,炕洞里藏了,这才踏实了。
算计时间,老王头应该过几天才能回来,好几家商铺店面,铺子里东西杂七杂八,收拾妥当耗时费日。没想到半夜里,鸡叫二遍时,老王头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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