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响起碧玉的声音,云华心道:“总算来了。”
适才云华摔了铜镜、责骂乐芸时,乐芸是背着门口没看见,云华却看见外头老婆子在帘底偷瞄了一眼,跑出去了。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六小姐住得再偏僻,也是小姐。小姐屋里又摔东西、又呵责的,外头要是没个人看一眼,谢府的规矩也可以搅进泔水喂猪去了。
老婆子不敢直接进屋,而要去叫个重量级的人过来排解,也在云华预料之中。云华只不知道她能叫谁。
若照先前的计划,碧玉陪老太太登高,明珠留在府中坐镇,那老婆子定去找明珠了,现在么——
云华苦苦一笑。若掀帘子进来的是明珠,才真真骇人。
碧玉在帘外又道了一声:“六小姐还好么?婢子碧玉,问六小姐的安。”
乐芸似嗅着猫的老鼠,一声都不敢发,至云华足边跪下,攥着云华裙角,不断叩头,是真心急了。
碧玉铁面辣手,阖府知名,每逢疲倦时,脾气还尤其的坏,要叫她来发付,乐芸恐怕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云华就着邱妈妈手里的帕子印了印眼睛,抬起头来,对乐芸极低道:“去。”乐芸退开一点点。满地都是瓷碴,再退就要跪到瓷碴上了,她只好站起来。云华方对洛月轻声道:“请进来罢。”
碧玉迈进屋内,但觉六小姐这儿一屋子药味、一屋子萧疏,举目,见地上滚着铜镜、碎着瓷碴、还湿了一大滩水,六小姐头发蓬乱,满面泪痕,不由得也生出“太过分了”的心情,口中问洛月:“姑娘这儿是怎么了?”眼睛已经剜到乐芸身上。
她素知六小姐不讨喜、也可从不撒泼。闹到这地步,乐芸难辞其咎。
乐芸只觉一股冷气从脊骨往头盖骨上冒。她发觉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小姐要整冶她,何必非得到太太、老太太面前以死相胁?只要惊动一个碧玉过来,甚至不必小姐真数落她多少劣迹,只要洛月替主子哭诉一两句,碧玉誓必叫乐芸在府中无葬身之地,好整肃规矩风气。
云华却赶在洛月开口前,小声道:“我碰掉了镜子。”
乐芸低着头,还不敢抬起来,眼睛却瞪大了:碰掉?才不是!明明摔掉!由摔到碰,一言超生,分明在维护她了。
为什么忽的勃然大怒、推她到悬崖边上,为什么忽而又轻言温语,维护于她?乐芸心里乱如一团麻,分毫也看不清小姐路数。
她只知道一件事:再心高气傲、满腹不平,她还是闭嘴别说话罢,否则,恐怕小姐真有法子叫她死无全尸。
今日小姐,已绝非从前的小姐。
碧玉仍盯着乐芸,看出乐芸藏着忐忑,知道今日之事,怎会是“失手摔了镜子”这么简单,再说,小姐要对镜,捧镜的也该是丫头,小姐怎会有“失手”的机会?——“总是乐芸又在闹腾!”她心里下了这样判断,看六小姐有意息事宁人,她也乐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冲乐芸厉声道:“还不替姑娘扫地?这般怠懒,怎配领一等月银?”
乐芸连忙行动。这辈子她拿笤帚都没这么快过。
碧玉亲手把六小姐的菱花镜拾起来。这件细缘包银弦纹镜,还是几年前老太太过目,给诸小姐们换的,每人一件,制作精良、造型大方,六小姐自然也得了。这种地方,一视同仁,谁都不会亏待她。
只不过,几年里,有的小姐另换了式样更时新华美的镜子,六小姐没换。有的小姐镜子昏了暗了,重新磨了,六小姐也没磨。镜面带了朦胧意味,似有雾的湖面,镜缘与镜背包的银子,也褪尽原先闪亮的妆容,披上黝暗的盔甲。这简直好作六小姐的写照:出身越是优美光鲜,而今的黝暗,就越是令人心酸。
洛月开了妆盒,替小姐打开头发重新梳理,邱妈妈打水去了,碧玉看着六小姐消瘦的脸、湿漉漉低垂的长睫毛,还有虽然苍白干裂了、但弧度仍然可爱的唇线。这两片嘴唇里喘气低微、似乎无意的逸出一句问候:“明珠姐姐侍候奶奶登高去了么?”
碧玉唇边那训练有素的笑意顿时一僵,几乎碎得比地上的瓷碴儿还要碎。
云华在镜子里看她,只看了一眼。
一眼之后,碧玉重新微笑,云华也垂下眼睛。
碧玉甚至没有发现云华曾经抬起眼睛。
妆盒中也拿起一把掠子,碧玉帮洛月一起给云华整理发鬓,口中夸道:“六小姐发质真好,又柔又润。”
真的,大病经年,未损青丝,也算得上天垂怜。
乐芸扫了地,碧玉道:“六小姐,这些婢子闹事,您尽快同我讲,她们有些人是没眼色的!您惯她们,她们一发上房掀瓦呢!”
乐芸大气都不敢出。
云华原梳的是垂挂髻,未嫁女孩儿的双分辫儿,折上去成两鬟,鬟底留出盘平的、小小的髻,似花萼,不失少女的俏皮,而下头温婉的双鬟,又显得宁静大方。换了七小姐白里透红的脸蛋,梳这发型一定人见人爱。碧玉想,可惜六小姐瘦得几乎似个骷髅……
乐芸大气都不敢出,侍立一边,碧玉这边发鬟已经盘成,插上玳瑁如意錾花短簪,退后一步看看,不错了,转头呵斥乐芸:“呆站着做什么?没看见你姑娘裙脚都打湿了?”
乐芸连忙上来,蹲下去替云华擦抹。碧玉又斥道:“湿成这样,怎么擦?你还不给你姑娘拿裙子来换?”
乐芸如梦方醒,应了一声,忙忙跑开。碧玉还不放过她,盯着道:“在姑娘屋里敢放重脚步!照我说,凭这个就该照你脖子好好抽几鞭。”
乐芸肩膀一颤,缩着头,放轻脚步,也不敢慢,生怕碧玉又叱责她慢得似蜗牛,不得不放出平生最高水平,迅速挪着碎步,殷勤而低调的出去了。
碧玉向云华福了一福:“姑娘若还有什么别的差遣,尽管叫碧玉。”
这就是准备告辞了。
云华却不让她走,握着她的手,眼泪汪汪:“碧玉姐姐,这也不怪这些丫头们……”
“哦。”碧玉实在懒得听她给丫头求情。
“毕竟重阳佳节。我自己忌甜,竟连丫头们想口新鲜的都不能。听说今年亏碧玉姐姐、明珠姐姐兰心蕙手,那重阳糕塔比往年又不同,大约只有我房里丫头没福份尝一尝罢?怎怪得她们心里难受!”云华这自悲自怜的哭诉,打在碧玉脸上像一记闷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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