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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云不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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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二)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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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记得他的姨妈--还在说,他们家的猪太瘦了,如果能有一袋烂苹果,给猪吃,那该多好!我们的猪可以吃到烂苹果了----亲爱的,我非得亲你一下不可!”她一下子扑上來.再次拥抱了老头儿.在他面颊上狠狠地吻了一下……那两个英国人已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赌输了。

    英国人说,一个人总吃亏,总是保持快乐,这样的人比金子还要贵重!父亲母亲听到老头子换东西的过程,已经开始笑了,他们开始还有点矜持--有时我在想,也许他们就是为了在儿女面前保持矜持的形象,才不肯大笑的----但讲到老太婆的反应时,父母亲便不再控制感情了,父亲笑得流出了眼泪。

    他是这样的,坐在矮凳子上,低着头,用拳头顶着前额。笑得全身都在哆嗦,笑得咳嗽打呛。母亲则是1印着脸笑,手中的药片都撒落在小桌子上,嘴里轻轻念叨了一句什么。父亲赶忙凑过去谛听,但母亲极清晰地重复了一句:“这个故事有意思!”“这个故事好!”父亲擦着眼泪,他已经恢复了平静,“人,要吃得起亏。”

    如果说,我家有过大笑,这是唯一的一次。

    我一下子被点化得如醍醐灌顶。

    父母亲是不是弥密得天衣无缝?不是的,虽然微不足道,也还是“有”的,除了反右斗争过后说到的“如果我划右派,会不会离婚”的问答,我感觉到父亲是“灵魂上中了一箭”那样的难过。再早年还有--件。

    是1942年,父亲在昔西一区当区委书记,那时叫“区政委”。政委有“最后决定权”,比区长大了去。有一天,他区里一家人结婚,花轿吹吹打打从他面前过,他听到轿中新娘的哭声,越听越不对头,便忽地跳到路中间扬手拦住了轿,“你们停轿”,叫出新娘來询问情况:原來是她父母把她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她心里难受忍不住哭了。父亲当即宣布:“抗日政府主张婚姻自主,这姑娘既然不愿意,我宣布这件婚姻作废!,,父亲很早就告诉我这件事,这故事充实一下,很可以“出戏”的,我以为也就是这么个事而已。我沒有想到这个故事后边还真的“有戏”,戏文衍化,直至发展到母亲破门入伍。

    这是否母亲人伍的决定因素?肯定不是,因素很多,这是“其中之一”吧。

    1967年我到邯郸姑姑家住,一次偶然闲谈,我说起了这事,姑姑一下子笑起來,说:“孩呀,你不知道,就那么一会儿,那个女的(新媳妇)就看上了你爸,央人托己地找你爷,要把闺女说过來……”我说:“那我妈呢?”姑姑说:“所以我说那女的不要脸.不是个正经货----你妈当然不喜欢,他们來说亲说了好几回,意思是你爸和那女的有感情,让家里的离了.和他闺女成亲……”我这才知道前头这个连环画本儿,还有续本,这事发生在1942年,1944年母亲“夜走太行”难说她有沒有担心丈夫被“勾引”变心。

    母亲的直接反应如何,据我哥哥《二月河源》中云,他曾和母亲也议及此事,母亲在床上看书,翻了个身说“狗拿耗子”,再也不言声。

    这件事关系到母亲的入伍动机。“家有一口饭,谁肯上梁山?”母亲肯定是抗日热血青年,这一条是主线,因为她坚持八路军是抗日之先锋,她才不顾一切扑身太行老林的。

    具体的原因,那这是其中之一,还有呢?爷爷是那一代人中正统人家的主家人,他和奶奶继承了我们民族特色中所有传统的观念。父亲说:“你大爷(伯伯)每次从太原回來,从來不敢先回自己小屋,要先去你爷奶家,带上捎回來的礼物,恭恭敬敬站在地下和你爷奶说话,然后你爷说:回屋看你媳妇哇……他这才敢慢慢退下·…一”“你妈过门三天,要给婆婆交针线活。”父亲说,“你奶奶横看竖看也沒挑出毛病--你奶奶要求是.补丁和衣服的原色要一样,补上和沒补稍远一点看不出來,针脚要细要密要均匀……你妈不仅做到,而且连布纹都对上。一根线也不让它错……”“你妈推磨,在磨房里用炭条练字……回去自己房里,做饭时悄悄趁着灶火看识字课本…一”就这些只言片语中,可以窥见到母亲在家中的处境与地位。这些话多数是母亲去世后,父亲和我们絮叨出來的,母亲在时,我一个字也沒听到过。我还听到哥哥说,母亲对姑姑说过:“这个家冷漠,冷漠呀,冷漠透了。”你想,公公不和儿媳说话,婆婆只管“挑毛脖,丈夫不在家,嫂子出去过,膝下又无子,忍不住冷漠”。我看这或许是促使母亲出走的另一直接原因。

    归纳起來,日本人汉奸对我家的骚扰,在家庭中的孤独,思念丈夫,恐惧有别的女人渗入丈夫的感情生活…-”这诸多因素,母亲的个性在封闭的环境里不能得到任何舒展,而她又是--个性情刚烈,极其要强的人,所以就有个不畏虎豹豺狼,夜走太行参加革命的事。

    母亲的担心不是沒有道理的。从“南下干部”的实际情况看,是不是“大部分”至少也可以说是“大量的”都和在家的原來夫人离了婚。徐光达大将每逢下级來访,先问:“你也离婚了?”----这是当时一道时髦的社会风景。

    父亲有沒有这方面的事?我们兄妹在五十岁前一直认为他“沒有”,因为我们亲眼见到他是那样珍惜母亲爱母亲,看到他在病榻前跪着,双手为母亲收拾大小便狼藉的铺位。

    但是父亲后來告诉我,是“有的”。他在部队认识了一个姓李的女同志,“非常的精明强干”,但是在战斗中牺牲了。

    如果再‘‘但是”一下,那位李同志沒有牺牲呢?这件事,父亲说时已是垂暮之年,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现在的人很能理解,就母亲的实际行动,证明她当时就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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