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父亲,母亲不那么谨小慎微。我们幼时穿的鞋,都是劳改犯做的,我的保姆,也是犯了轻罪的女犯人,我们当然不会白穿白用,但是我想,那应该也是一种优惠,应该和母亲的工作地位有关。母亲有时会在他们公安局食堂打一点饺子馅,或者改善生活时卖的肉菜,打一点回來全家吃,在粮、肉都是限制购买的年代,这也算是一种便宜吧。我们全家一处吃饭很少,有时父在母不在,有时母在父不在,有时两人都不在,吃了也就吃了。只有一次,是1960年冬吧?母亲用小手帕兜了五六个鸡蛋回來,恰被父亲看到:“老马,哪來的鸡蛋?”“小刘从乡下回來,带给我的。”
“现在是什么形势?毛主席都不吃肉!”“……我给过^家钱了。”
“这东西现在给钱也买不到----给人家送回去!”“小刘----”“小刘是你的上级,你可以收,下级不行,送回去吧。”
母亲什么也沒有再说,默然提着鸡蛋走了。
这些事不需要他们再來说教什么,我们看得明明白白,这是做人的原则,二十年后我写书,创业初期,妻三十多元,我五十多元,合计是个九十元工资,还要吃得相对好一点。领导知道我在做大事,开会不点名批评:“有些同事,上班带孩子,用公家稿纸写自己稿子…-””他批评的动机是另一回事,但他批评的是事实。女儿凌晓生下來母亲沒奶,我请不起保姆,亲戚有时顾不过來我,上班带孩子的时候确有。用公家的稿纸也确有,每张八开纸写到四千字,但这毕竟是“公家的”。这位领导后來贪污被判十二年徒刑,我在大学讲这件事,同学们哄堂大笑,我说:“服电判刑,不能证明我正确。他批评的是对的。我确实出于无奈才占了这点便宜。”
“天下沒有吃白食的。”是母亲的话。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是母亲教我的道理。
“天下老鸹一般黑。”也是母亲说给我的。
除第一句话我改成“沒有免费的午餐”。三句我都照搬讲给乐于听我唠叨的青年学子。我认为,我所领受到的其中的哲理,比我有能力讲给他们的表述不知要充沛多少倍。现在想起陕县生活场景印象:有点像万花筒。栾川感受到的是“风萧萧”,大风整天呼呼地吹,形势紧迫,连群众开会都架着机关枪,支起“小钢炮”(迫击炮),我看见战士往机关枪上撒尿给它降温,打得挂了花的人血肉模糊被拖着拉下來,子弹打在铁水槽上叮叮当当地响…--还有夜里那风,那狼,还有去野地吃饭,母亲把她碗里的土豆给拨到我碗里的场景,我饿得大哭,母亲指着天上的风筝唤我:“解放,你看你看那是什么?五角星怎么飞到天上啦,”…-一等等,栾川给我留下的味道,是火药味。
陕县不一样。一、与四喜、黑喜、申学、铁蛋、疙瘩姐这群小朋友的逃学史开始创作;二、太阳渡的晚阳,长河上的暮日辉煌,织成我心中永远的黄河风光;三、吃撑死过去;四、抓逃犯的故事。那苍凉指天的白杨,绒花树,和闹狼的满城恐怖,还有牛老师愤怒的红扑扑的脸,在我脑海中不停地幻化流移。
还有陕县的监狱,也让我追忆难忘。
这个公安局的院子很大,贴城北墙东西约有近二里左右,南北浅一些,东部有半里,西部约一里,是个西头大东头小的葫芦形,连旧城楼都囊括了进去。小小县城这么大公安局院子,今天看是不可思议,但这肯定是“历史遗留”问題。我观察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也算我的经验:大致革命沿变,只会变了个人命运,贫富打乱,和了麻将一样稀里哗啦一顿“洗牌”,然后重新组合,你这个二饼原本挨着五饼的,忽地撞成白板什么的……原可到甲手中却变成了丙,但牌却还是那些张,一样的红中东西南北风,一样的万饼条,赢输仍旧靠手气,技术或圈套。倘是一成不变的规律,比如说这个地方是县政府,革命前大致就是县衙门,再前就是知县府衙。打个比方说,南阳知府衙门,革命后就是南阳行署,现在恢复了,往下刨刨,一直到元代,它都是‘衙门”。
这陕县的公安局、监狱院落,应该就是从民国、前清“沿”下來的革命成果。
院子大,是三个部分两个组合,东边和正门是公安局办公院,旧城门洞封了口,是审讯室,西边部分是两个监狱,重犯监和轻犯监。重犯监不大,是以黄土地切豆腐一样“切”下去的一个四方块院子,四周是岗楼,岗楼外则是凹凸起伏的小丘陵,长的有棘、荆条,还有密不透风的野花,黄蒿、灰条菜、笤帚苗……说起來叫人吃惊,这些荒榛蛮草,能长得像房子一样高,我们小孩子看去,简直就是树林。里边还深藏着一个废了的庙,一排空房子边和院落,也都是长着这样的树林。这地方在公安局大院之内,叉在警戒线之外,狱上持枪站岗的哨兵隐约可见。这里头绝对沒有狼,倒是有不少黄鼠狼、兔子、獾、狐狸什么的,公安局的子弟小孩,有七八个吧?有这个特殊条件,能在这里边玩捉迷藏,我身上剐的三角口子,多数是在这“抓特务”时留下來的----这不需要解释,母亲也“不嚷”,晚上脱下來往床边一甩,第二天早上自然就“好了”----捉迷藏呀、打野仗呀、逮特务呀、摘酸枣呀、吃桑葚、核桃呀……玩是玩够,一个个嘴唇乌黑,灰头土脸“到东院去”,现在回想,有点像----孙悟空从火云洞里赶出來的一群小妖怪。
从那边回东院,必须穿行轻犯监,从女监房再穿男监房,女犯们干的活是纳鞋底子,满院晾晒的都是洗干净的布匹,很多女人不言声蹲在那里梳洗,晒太阳,很平静的。男犯们干的活是染布、种菜、挑水浇粪、刷脏桶,各忙各的。
我们这一队过來过去,他们都认识了,习惯了,沒人看守时偶尔还笑话我们几句,颇友善的。
有时他们还演戏,台上演员是犯人,下头观众也是犯人,看去和外头野台子演戏无甚不同,沒有台子,平地演,演员都沒女的,角儿需要,也是男扮女装。我们就擦台潮过,有时也站下來看--会儿。如演梁祝:梁山伯唱“梁山伯与祝英台”。 [(小声)----日你老娘!]祝英台:“----山上草桥來结拜”。[小声)----肯定你妹子想我了。]梁山伯:“只知你是男子汉”。 [(小声)----放你姐的屁。]祝英台:“哪知我是女扮男”。[(小声)----是男是女你妈知道。……演员们在戏台上还有这些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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