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自己说:“咬死学生的不是狼崽,狼崽是孩子,孩子有什么错呢?人的孩子不会有错,狼的孩子自然也不会有错。”
父亲看到央金卓玛扑过來,抬脚就要踩死狼崽,赶紧把她抱住了:“央金卓玛你听我说,天上的神佛并沒有给我们杀狼打狼的权力,这个权力给了藏獒,藏獒向來不会咬死还是孩子的任何野兽,这你是知道的,藏獒不会杀死的,我们也不能杀死。”央金卓玛疑惧地推搡着父亲,用一种对待叛逆者的鄙夷的口气喊着:“汉扎西你赶快离开我们的眼睛吧汉扎西,瞎了眼的西结古草原啊,怎么把那么多的孩子交给了你。”
狼崽恐怖地耸起了脊背上的毛,绒毛和狼毫迎风而动。小母獒卓嘎跳过來护住了这个和自己漫游雪原的伙伴,生怕父亲再次揪起來,用一种哀求、期待和惊怕的眼光看着父亲的手,仿佛刚才试图摔死狼崽的不是父亲,而是这只冰冷的生铁一样黝黑结实的手。
父亲伸过手去,想拉着央金卓玛赶快走路:“你正在发烧,需要治疗,得尽快找到藏医喇嘛尕宇陀。”央金卓玛愤怒地用袖子挡开了父亲的手,扑过去,又一次抬起脚來,狠狠地踩向了狼崽。父亲想抱住她,发现已经來不及了,便一把推了过去。央金卓玛趔趄着后退了几步,一个屁股蹲儿坐了下去。她沒有立刻爬起來,两手撑地,后仰着身子,惊讶地望着父亲:“你怎么能对我这样?我是人,它是狼,汉扎西你别忘了它是吃人的狼。”
央金卓玛又一次想起了西结古寺里那几个喇嘛的话:“升到天上的马头明王已经托梦了,汉扎西是九毒黑龙魔的儿子地狱饿鬼食童大哭的化身,他來到西结古草原,就是要吃掉孩子的,他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狼,有时候又是护狼神瓦恰的变种,他变成狼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就不见了。”央金卓玛爬起來就走,她后悔自己沒有听从喇嘛们的叮嘱,把丹增活佛的行踪告诉了汉扎西。她现在惟一想做的,就是甩掉汉扎西,把他甩给原野里的危险,甩给等在半路上的死亡。
父亲喊道:“央金卓玛等等我,你一个人走路小心饿狼吃了你。”央金卓玛说:“你就是饿狼啊汉扎西,你最好去找领地狗群,让它们咬死你。”但她知道领地狗群是决不会咬死汉扎西的,就又放肆地诅咒道,“你这个人面兽心的黑龙魔、吃了孩子的地狱饿鬼,就让你的狼祖宗咬死你吧。”
父亲追了过去,又停下來对小母獒卓嘎说:“你们这样胡走乱逛是很危险的,跟我走吧,去找有人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就是狗的家,到了家就安全了,就能见到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了。”他又一次忘了狼崽是狼而不是狗,看两个小家伙沒有听懂他的话,就先抓起小卓嘎放在怀里,又抓起狼崽放在怀里,然后朝着央金卓玛大步追了过去。
小母獒卓嘎在父亲怀里挣扎着,明显是想下來的意思。父亲说:“怎么了,你想自己走啊?好好好,那你就自己走吧。”父亲把小卓嘎放在了地上,看它仰头眼巴巴地望着狼崽,就又把狼崽放在了地上。
好像有一种语言不通过任何形式就可以心领神会,小母獒卓嘎转身就跑,还有点发抖的狼崽立刻跟了过去。它们并排回到了刚才狼崽被父亲稀罕地抱起來的地方,头对着头,你一下我一下地刨起來。一封牛皮纸信封的信被它们刨了出來,它们互相看了看,似乎是在谦让,小卓嘎用鼻子把信拱了拱:你叼吧。狼崽叼起來又放下,好像是说:还是你叼吧。最后由小卓嘎叼起了信。
小母獒卓嘎叼着信朝父亲跑去。狼崽望着小卓嘎,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狐疑,作为狼种,它自然遗传了亘古以來对人的戒备和惧怕,但作为孩子,它天性中又有着对孤独的恐怖和对同伴的依恋。它在狼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禀赋和孩子不忍疏离同伴的天性之间摇摆,想跟过去,又不敢轻易迈步。小卓嘎停下了,顾望着它,看它把鼻子指向了跟人相反的方向,就回到它身边,又是爪子扑,又是鼻子拱,然后再一次朝父亲跑去。狼崽跟上了它,步子迈得很慢,似乎随时准备停下來。
父亲有点着急,看着央金卓玛就要消失在雪原迷蒙的晨色里,挥着手喊道:“快啊,快过來啊。”狼崽沒见过人挥手的举动,转身就跑。父亲不想再耽搁时间,追过去,一把抓起狼崽,抱在了怀里。
他朝央金卓玛消失的地方走去,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但是已经看不到央金卓玛了,她好像拐了个弯,故意把自己隐藏在了起伏的雪丘后面晨色的迷蒙里。父亲皱着眉头,寻找央金卓玛逸去的脚印,但是什么也沒有找到。漫无边际的雪原上,一个土生土长的人,想摆脱一个外來人的跟踪,简直太容易了。父亲说:“佛爷啊,要是央金卓玛出了问題,我给班玛多吉主任怎么交代。”又跺着脚喊道,“小卓嘎你快來帮忙啊,央金卓玛到底去了哪里?”
小母獒卓嘎似乎听懂了父亲的话,警觉地扬起了头,四下里看着,嗅着,嗅着。父亲这才发现它嘴上是叼着东西的,吃惊地说:“那是什么?信?谁的信?快给我。”小卓嘎跳起來就跑,好像它不愿意把信交给父亲,又好像它嗅到了央金卓玛的味道,要带着父亲追上她。
父亲连跑带颠地跟了过去,怀中的狼崽被颠得一起一伏,差一点掉到地上。狼崽恐怖得吱吱叫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人的怀抱就是死亡的陷阱,颠几下它就要死掉了。
终于小母獒卓嘎不跑了,停在了一片大水前。父亲气喘吁吁地跑过來问道:“哪儿呢?央金卓玛在哪儿呢?”小卓嘎的回答就是冲着水面从咬紧的牙缝里呼呼地出气。父亲举头一看,不相信似的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才明白自己看到的的确是一片大水,不是流淌的河水,而是静止的湖水。湖面上,岚光的白色和陆地的雪色混同在一起,不仔细看是分辨不出來的。
哪里來的湖啊?为什么沒有结冰?父亲满脸都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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