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几乎是蹭着积雪的。它用装出來的猥琐的身姿告诉自己昔日的同伴:它是个失败者,它要逃跑了,要逃离领地狗群,躲到一个人狗不见的地方兀自伤感去了。
它满身的伤痕在跑动中滴沥着鲜血,疼痛一阵阵地纠缠着它。但肉体的伤痛比起使命以及耻辱和丢脸來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它现在又有了新的想法:靠自己一个,能找到多少被大雪围困的牧民啊,必须让领地狗群全体出动。而让领地狗群全体出动的前提是让獒王冈日森格赶快回來。是的,必须让冈日森格赶快回來,这才是它大灰獒江秋帮穷奔跑在寂寞雪原上的目的,尽管大脑并不觉得这个目的是最重要的,但浑身的细胞和坚固的神经却执着地左右着它,让它健壮的四肢只为了找到冈日森格而拼命奔走。
它跑啊,跑了很长时间,不停地举着鼻子迎风而嗅。嗅到了,嗅到了,终于嗅到了,冈日森格的气息就像正在出土的化石渐渐清晰了,而且是伴着人的气息的,也就是说,冈日森格和人在一起,这个人是谁呢?好像是寄宿学校的汉扎西。不对,不对,冈日森格的气息从东边來,汉扎西的气息从南边來。冈日森格和另外的人在一起,他们的气息一阵阵地浓烈着,说明他们正在接近自己。
大灰獒江秋帮穷不再碎步奔跑,而是大步狂跑,跑着跑着又突然停下了,眨巴着一对琥珀色的眼睛,朝着南边不停地撮着鼻子,尖锐地想:我仿佛看到汉扎西的悲惨了,他正在哭泣,正在凄厉地呼唤,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他们也正在哭泣,正在凄厉地呼唤。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一股刺鼻的兽臊味风卷而來----狼?狼群出现了,汉扎西和那个女人、那个孩子,就在狼群的包围中哭泣着,呼唤着。
大灰獒江秋帮穷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问題是正确的判断并不能带给它正确的选择,到底应该怎么办,是继续奔向东方去寻找冈日森格,还是转身跑向南方去寻找汉扎西一行?找到冈日森格,是为了营救散落隐蔽在大雪原深处的所有牧民,跑向汉扎西,是为了营救危同累卵的三个人,到底哪个更重要?江秋帮穷用两只深藏在灰毛之中的三角眼东一瞥南一瞥地窥视着,思索的神情跟雪原一样,茫茫然不着边际。
是九匹荒原狼围住了我的父亲、西结古草原的汉扎西。和父亲在一起的还有牧民贡巴饶赛的小女儿央金卓玛和父亲的学生平措赤烈。那九匹狼在一匹白爪子头狼的带领下,曾经胜券在握地围堵过小母獒卓嘎,意外地失手之后,又跟踪上了父亲一行。
父亲來到了寄宿学校,寄宿学校已经沒有了,沒有了耸起的帐房,也沒有了留在帐房里的学生。消失的学生不是一个,而是十个,他们消失在了大雪之中、狼灾之口,冬天的悲惨从來沒有这么严重过。父亲浑身发抖,连骨头都在发抖,能听到骨关节的磨擦声、牙齿的碰撞声和悲伤坚硬成石头之后的迸裂声。他哭着,眼泪仿佛是石头缝里冒出來的泉水,温热地汹涌着,哽咽的声音就像解冻的河岸,咕咚咕咚地滴落着,转眼就幽深到肚子里面去了。
还有央金卓玛,还有平措赤烈,还有远方的雪山和近处的雪原,都哭了。然后就是寻找,父亲沒有看到多吉來吧的任何遗留----那些咬不烂的骨头和无法下咽的毡片一样的长毛,就知道它沒有死,它肯定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在那里孤独地蜷缩着,藏匿着巨大的身形,也藏匿着薄薄的面子。面子背后是沉重的耻辱,是散落得一塌糊涂的尊严,已经无脸见人了,马上就要死掉了,在沒有保护好孩子之后,不吃不喝,自残而死,仿佛是多吉來吧惟一的出路。
而父亲要做的,就是把多吉來吧从死亡线上拽回來。你不能死啊,多吉來吧。父亲的心灵和眼睛都是这么说的,还说他宁肯自己沒有心灵沒有眼睛,也不能沒有多吉來吧。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把藏獒的生命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就像藏獒把别人的生命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一样。父亲了解藏獒,更了解多吉來吧,深知它们是轻生重义、轻荣重辱、轻己重人的,如果你不尽快找到它,它就不会再來见你,就要孤寂而死了。
父亲一手拉着平措赤烈,一手不停地揩着已经结冰的眼泪,凄厉地呼唤着:“多吉來吧,多吉來吧。”他前面走着央金卓玛,央金卓玛和野兽一样认得积雪中膨胀起來的硬地面,她一边找路,一边呼唤,尖亮的声音就像飞翔的剑,刚硬地穿透了雪停之后无边的空雾。
狼群就是根据父亲和央金卓玛的声音跟踪而來的。它们听出了饱含在声音里的焦急和悲伤,知道悲伤的人是沒有力气的人,就把距离越拉越近了,近到只有一扑之遥的时候,父亲发现了他们。
“狼。”父亲惊喊一声,两腿打抖,浑身僵硬,一把抱住了平措赤烈,心说这孩子是雪灾狼口里的幸存者,可千万不能再遭不幸。相比之下,央金卓玛倒显得不那么紧张,她转身跑过來,堵挡在父亲面前,冲着狼群喊着:“來了來了來了,多吉來吧來了。”喊着,扑通一声跪下,捧着积雪,在自己脸上擦了几下,趴在地上,朝前扑了一下。
狼群哪里见过这样的人,惊慌地朝后退去,但是它们沒有退远,在十步远的地方紧张地观察着。央金卓玛起身,踢着雪朝前走了两步,再次尖叫起來:“多吉來吧,多吉來吧。”白爪子头狼抖了抖耳朵,像是稳定团伙的情绪那样,松弛地张开嘴,长长地吐着舌头,迈步走去。它走了一圈,等回到原地时,包围圈就已经形成了。
九匹狼包围着三个人,三个人是疲惫而软弱的,而九匹狼则显得精神抖搂,它们被饥饿逼迫着,一匹匹显得瘦骨嶙峋而又几近疯狂,就像一座座沒有积雪沒有植被的山,虽然形削骨立,却依然是直插云空的。父亲转着圈看着这些狼,两腿渐渐不打抖了,一边抱着平措赤烈,一边拽着央金卓玛,用下巴磨蹭着飘曳在胸前的经幡,声音颤颤地祈祷着:“保佑啊,保佑啊,勇敢无私的猛厉大神、非天燃敌、妙高女尊,千万要保佑啊,你们沒有保佑我的学生,学生已经死了十个,今天再不保佑我们,我就不信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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