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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人心却跌入黯夜深处,越來越黑了。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和西结古寺的老喇嘛顿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巡视在寄宿学校的地界里,连喘气都沒有了。突然老喇嘛顿嘎喊起來:“我祈求伟大的忿怒王快來到我的梦里头,把我从梦魇中赶出去,梦醒來,梦醒來。”
班玛多吉主任当然也希望自己是在梦中行走,但他毕竟是个來自汉藏交界处的藏民,已经不会用幻化的意念來麻痹和解脱自己了,他一把抓住顿嘎,浑身抖颤着说:“你说我们怎么办?白水晶夜叉鬼卒真的把我们引到地狱里來了。”看到老喇嘛顿嘎一脸的茫然无措,就推了一把说,“快把大药王琉璃光如來叫來,把观世音菩萨叫來,把金刚、明王、护法、本尊统统都叫來,把藏医喇嘛尕宇陀也叫來,让他们活,让他们活。”说着一屁股坐了下來,惨不忍睹地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腿,嘴里依然唠叨着,“去啊,去啊,把丹增活佛请來,把西结古寺的所有活佛喇嘛都请來,这里需要念经,就念那个《死去活來经》,一念经他们就活了。”
老喇嘛顿嘎神情木然地点着头,他依然相信自己处在极其黑暗的梦魇里,相信自己只要走出这片梦魇之地,眼睛看到的那些死亡、那些狼吃人的惨景就都会溘然逸去,因为惨景本來就是不存在的:撕成碎片的帐房、还沒有被雪花完全盖住的十个孩子的尸体、紫红深红浅红的鲜血、浑身创伤就要死去的多吉來吧、几十匹狼尸的陈列,都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大雪灾以前的情形:孩子们的打闹、汉扎西和央金卓玛的身影、多吉來吧雄壮的叫声伴随着朗朗书声。
老喇嘛顿嘎很快走了,他要按照班玛多吉的吩咐,去西结古寺敦请天上的神佛、人间的喇嘛,走着走着突然自语道:“沒有啊,我当了一辈子喇嘛,怎么从來沒听说有个《死去活來经》?”
班玛多吉主任一个人坐在积雪中,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毫发未损的平措赤烈來到他跟前,神情呆痴地望着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枯坐着等待佛爷喇嘛们來这里念那《死去活來经》,他必须营救孩子,还有两个孩子是活着的,多吉來吧也是活着的。他站了起來,搂住平措赤烈,抚摩着那颗冰凉如石的头,眼泪哗啦啦地流下來:“孩子啊,我们來晚了,你是怎么活下來的,告诉我。”
平措赤烈不说话,身体微微颤抖着,黑汪汪的眸子里依然深嵌着极度恐怖的神情。班玛多吉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块上飞机前装在口袋里的干粮递了过去。平措赤烈一把抓住,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班玛多吉转身走向了还在发烧昏睡的达娃,一弯腰抱了起來。“走吧,咱们走吧,狼群光咬死了人,还沒吃上肉,说不定还会回來,这里很危险。”说着,他來到刚才看见多吉來吧的地方,发现那儿已是空空如也。他吃惊地张望着:“哪儿去了?多吉來吧哪儿去了?它浑身上下沒有一块好肉了,居然还能起身离开这里。”
多吉來吧走了,它已经意识到自己沒有完成使命,和生命同等重要的职守出了重大纰漏,意识到它已是一个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败北之獒,浑身的伤痕将给主人带來许多麻烦,意识到它终身都要维护的荣誉感已经撕裂,至高无上的责任心已经粉碎,它惟一的选择就是像所有优秀藏獒都会选择的那样,离开领地,离开人的视域,走向孤独和寂寞,在狼群迅速到來之前,舔干净身上的血迹,然后悄悄地死去。是的,必须悄悄地死去,而且要快,它的嗅觉还有一点作用,知道狼群很快又要來了,它不能活着让狼撕咬,不能,这是尊严的需要,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就沒有尊严了。
就这样,多吉來吧踏雪而去,它已经流尽了鲜血,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只剩下了若断似连的意识,它就是靠着愧疚于汉扎西和愧疚于寄宿学校的意识,靠着一股只属于藏獒的超越极限的毅力,站了起來,走了过去,消失在了雪色浩荡的原野上。那条拴在鬣毛上的鲜血染红的经幡一直飘舞着,仿佛是它牵着多吉來吧及时离开了这个狼群必來之地。
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抱着达娃,带着平措赤烈,朝着碉房山的方向走去。他还不知道,自己身后两百米处就是一股逆着寒风闻血而來的狼群。
狼群哈哧哈哧喷着气雾,流着饥饿的口水,知道不远处就有死尸,便用毒箭一样的狼眼目送着他们,轻易放过了。它们是外來的狼群,深知要想在一片陌生的草原上立稳脚跟,绝对要掌握好杀性的分寸,该收敛的时候就得收敛,该爆发的时候必须爆发,该报复的时候才能报复。现在是死尸就在眼前,不吃白不吃的便宜就在眼前,还是暂时不要去扑咬活人了吧,免得过早地引來牧民们的注意,引來领地狗群的再次追杀。狼群耐心十足地看着人走远了,才在多猕头狼的带领下冲向了十具孩子的尸体。
似乎走了很长时间,班玛多吉主任才走到野驴河边可以通往西结古寺的那个地方,远远看到雪丘后面一股白烟升起,知道那儿有人走來,便大喊一声:“谁?”回答他的是一个姑娘的声音:“救命啊,救命啊。”班玛多吉快步走了过去,一看是央金卓玛,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要命了,现在是冬天,这里是雪原,到处都是野兽知道吗?”
央金卓玛双臂抱在胸前,用手摸着自己黑褐布的薄袍子,上牙得得得地碰着下牙说:“谁说现在是冬天,现在是夏天,谁说这里是雪原,这里是山前河边。连你都不怕野兽,我怕什么呀。”班玛多吉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男人。”说着,把怀里的达娃放到地上,解开腰带,冷峻地说:“你是想钻到我怀里來,还是想让我把氆氇袍脱给你?”央金卓玛沒有回答,看着地上喊起來:“达娃?达娃怎么了?”又看了一眼平措赤烈,吃惊地问道:“平措?平措你怎么也在这里?”
平措赤烈一言不发。班玛多吉主任脱下自己的紫色氆氇袍,走过去披在了她身上,然后把扭成粗麻花的腰带展开,宽宽地裹在了腰身上,抱起达娃问道:“你现在要去哪里?你不会是來迎接我的吧?”央金卓玛说:“我迎接你干什么?我要去碉房山上找人,汉扎西不好了,汉扎西要死了。”班玛多吉指着自己和平措赤烈说:“我们不是人吗?”央金卓玛瞪他一眼说:“你看你看,我忘记班玛多吉是人了。”说罢转身就走。班玛多吉拉起平措赤烈跟了过去。
父亲和冈日森格从雪坑里出來了。他们是被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和央金卓玛用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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