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世代不绝的延续。也就是说,不管我面前的这匹狼有没有在很近的距离上窥伺过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它都有可能知道冈日森格是西结古草原战无不胜的獒王,多吉来吧是一股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横扫一切的原始风暴,所以我要让它明白:我是谁,我跟这两只藏獒的关系,我是不可以被狼被一切野兽吃掉的,一旦你头脑发昏吃掉了我,那你和你的家族就别想活了,藏獒不报复就不是藏獒。
雪花依然狂猛地飘落着,还是两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父亲走过去,抱起了被狼拖到雪坑中间的木头匣子,返身回到了雪窝子里。他吃了几口雪,就开始大声说话:“狼你给我听着,我叫汉扎西,是寄宿学校的校长和老师,学校有一只藏獒你知道吧?它日夜和我厮守在一起,它的名字叫多吉来吧。”父亲讲起了多吉来吧的故事,尤其讲到了它对狼的威慑,它咬死一匹狼就像咬死一只兔子那样容易的往事。完了又用更加细致的描述说起了獒王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说着说着父亲就看见狼了,原来落雪正在小去,天色渐渐亮了,狼离开裂隙,站在雪地上,正在静静地听他说话。
狼听人说话的姿势有点古怪:歪扭着头,把嘴藏进肩膀,一只耳朵对着人,就像木偶那样一抽一抽的,尾巴耷拉在地上,后腿绷直着,前腿弯曲着,一副只要听得不耐烦马上就会离开的架势。
父亲不说话了,他累了,觉得如果语言真的是管用的,自己已经说得够多够好,用不着再说了。狼警觉地直起了脖子,亮起阴险的丹凤眼,直勾勾地瞪着面前这个蓦然陷入了沉默的人。
父亲比狼还要警觉地望着狼,心说天亮了,我得想办法爬出雪坑了。他朝上看了看,刚要站起来,突然感到肠胃一阵抽搐,天转起来,雪坑转起来,眼前哗地一下又变成黑夜了。他闭上眼睛,双手捂住了头,等着,等着,似乎等了好长时间,天旋地转才过去。他知道这是休克前的眩晕,其后果就是很快躺倒在地上让狼吃掉,也知道眩晕的原因,是饥饿,他已经四天没有进食了。他不由自主地盯住了放在面前的木头匣子,又毅然摇了摇头,再把眼光投向狼时,狼已经回到裂隙里去了。
雪越来越小,天越来越亮,一切都能看清楚了,而看得最清楚的却是绝望,父亲发现自己昨天夜里想对了:这是一个连狼都出不去的地方。四壁高陡光滑,根本就无法攀缘,除非有人从上面放下绳子来,可是谁会知道他在这里呢?冈日森格、大黑獒那日、所有的领地狗,还有多吉来吧,你们的鼻子可是很灵的,赶紧闻啊,闻到我的危险把我救出去啊。父亲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希望渺茫,这是大雪灾的日子,天上的飞雪和地上的积雪早已隔断了他的气味,况且他身陷雪坑,气味不可能发散到原野上随风进入藏獒的嗅觉。
父亲绝望地喊起来,但声音小得似乎连对面的狼都无法听到,他饿得已经没有力气了,连大喊一声也不行了。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坐着,最终变成狼的食物吧?父亲再次盯住了面前的木头匣子,这次他没有摇头,他一直盯着,盯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伸出手去,死死抓住了似乎已经自动打开的匣子盖。
父亲终于抓出了一把糌粑,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吃糌粑的时候他似乎忘记了学校的十二个学生和多吉来吧。他后来辩解说,即使想着他们我也会吃的,因为他们离糌粑太远太远,而我就在眼前——离食物近的饥饿比离食物远的饥饿更难以忍受,这肯定是个真理。况且我要爬出雪坑,对我来说天大的事儿就是爬出雪坑。
父亲把抓出来的一把糌粑吃完后就不吃了。他舔着自己的手掌,瞅了一眼裂隙,吃惊地发现狼正在看着他,不是一双眼睛看着他,而是两双眼睛看着他。也就是说,在这个看清楚了困境,也看清楚了绝望的早晨,他又看到了更加绝望的情形:十步远的地方是两匹虎视鹰瞵的狼。哎哟妈呀,怎么会是两匹狼,而且都是大狼,一匹是他已经十分熟悉的瘌痢头公狼,另一匹也是瘌痢头,看肚子上的奶头显然是一匹已经多次哺育过后代的母狼。母狼一直躲在裂隙里头,现在它出来了,看到父亲吃糌粑,不想露面的母狼忍不住露面了。
父亲几乎惊厥,呆望了片刻,才看明白,狼肯定不是掉到雪坑里来的,它们很可能一直住在裂隙里,裂隙很深,是可以通向地面的,但是现在不行,从山上滚下来的冰雪封死了裂隙口,它们只好困守在这里,困守的时候,饿得互相啃咬毛发而使它们变成瘌痢头的时候,一个人从天而降。
公狼和母狼一起流着口水,贪馋地凝视着父亲。凝视当然不是目的,它们走来了,公狼在前,母狼在后,慢慢地,迈着坚定而诡谲的步伐,走到了雪坑中央,用天生的虐人害物的眼光,告诉父亲:你完了,一分钟之后你就完了,我们是两匹狼,一公一母两匹大狼,知道吗?困兽的意思是什么?饿狼的意思是什么,就是宁肯一辈子背着怙恶不悛的恶名声也要吃掉你的两排钢牙铁齿。
父亲惊惧得脑袋一片空白,连用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的名字威胁对方都不会了,抱着木头匣子站起来,浑身哆嗦着,哆嗦了几下,腿就软了,就站不住了,一屁股坐进了雪窝子。现在,白色的地面上只露着父亲黑色的头和一双惊恐失色的眼睛;现在,狼来了,两匹大狼冲着父亲软弱的脑袋,不可阻挡地走来了。
父亲下意识地抓住了系在脖子上的黄色经幡,使劲捋了一下,好像要把经幡上藏文的白伞盖经咒抓在手里,变成杀狼护身的利器。他张嘴吃风地大声唠叨着:“钵逻嗉噜娑婆柯,钵逻嗉噜娑婆柯。”看到两匹大狼一点收敛的样子也没有,赶紧闭上眼睛,绝望地说:吃吧,吃吧,要吃就快点吃吧,反正就要死了,害怕已经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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