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到山脚下的阴坡上,看到牧草长在地上,看到地上长着牧草,看到在许多白色的石头之间有一些他不能不去关切的物体。那是人,是躺倒了的无声无息的牧人。死了,为什么会死?他们身上那些洞开的黑乎乎的创口让他再次想起了一排乌亮的长枪。它出现在赤狼草原,出现在茫拉巴音河畔,出现在果果哈奇的所有地方。阿克狄拉匍匐在地,赤狼人众匍匐在地,所有果果哈奇的牧人都已经匍匐在地了,包括那些稚嫩无邪的孩子。一个女人的裸体上已是蛆虫泛滥,孩子趴俯在她的**上噙着**用吮吸母乳的姿势完成了死亡的造型。那姿势是荒原人永远的不动不摇、不变不移的姿势,它象征了男人女人、骑手强盗对果果哈奇的坚不可摧的依赖。他寻思他们为什么死得如此集中:麒麟军的人马把他们驱赶到这里然后万枪射击,于是几百个荒原的骑手、荒原的母亲和荒原的未來就在同一瞬问发出了惨烈的痛叫。他寻思死者中为什么有一大半被扒光了衣袍?寻思为什么只要是被扒光的,他或她的右肋间都有一个深深的坑窝?难道所有的子弹都准确无误地射在了那个可以用胳膊护卫住的部位?不对,他们身上沒有弹洞。那是刀创。他很熟悉它。他自已也曾在动物和人身上制造过无数这样的创口。他抬头从近望到远,眼光几乎在每一具尸体上停留了片刻。已是黄昏了,残阳如血。他恍然明白这是为了掏取人体内的某个脏器。又过了一会,他就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领略活人取胆的残酷。他愤恨起來,愤恨的目标是他――一个曾经叱吒风云的强盗。他已经毫无用处。他的毫无用处的逗留使他烦恼焦虑。他挪动脚步惆惆怅怅地回望着死尸和残酷,游魂一般走下山坡。
油饼已经不在他的欲望之内了。他相信麒麟军之所以如此胆大包天地全面占领了果果哈奇,是因为他们在一开始进攻时就首先吞吃了荒原人的苦胆,是荒原人的胆气补充了他们的懦弱。结果是他们的胆子越來越大,而荒原人却越來越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包括他自已。他悔恨着他自己,悔恨着日见衰残的日子,唱着诗人的悲歌走向洼野。身后,丹那山高大的姿影目送着他,渐渐低下了头。
巴思坎得尔知道这是一座处于中心地位的宅院,就像过去柯柯邦主的中心大帐那样是权力和性力的象征。四周的又厚又高的围墙是用白色的岩石砌起來的。麒麟军的官兵们强迫那些被他们押解到这里來屯田的移民揭去了草原的沃土,把岩石撬出來营造他们坚固的堡垒。围墙上密布着方形的孔洞,那是用來防范牧人进攻的枪眼。面北有一座宽敞的大门,沒有门扇,四根可以升起降落的沉重的横木被一些绳索控制着,控制它们的机关设在门顶之上。门顶是由两层环抱粗的原木搭起來的,每层八根。这十六根原木牢牢托住了上面那座石头房子。哨兵就在这座房子里观望着草原深处的动静。墙内有许多房舍,一片接着一片,每一片大约有六排,每一排至少都有二十个木板门。巴思坎得尔从后面围墙的枪眼里朝里窥望。他吃惊于里面的宏大整齐和肃静沉闷,吃惊于那些从他面前经过的人无论是带枪的还是不带枪的,都有一张不苟言笑的蜡黄的小脸,吃惊于那冷淡丑陋的身影中偶尔也会闪现一张秀色可飨的面容,那是女人,是他们的女人。他们把他们的女人也带來了。这说明他们不仅想让自己一辈子呆在石头垒起的房舍里,还想在这里繁衍生息,把果果哈奇当作他们永久的基业留传给千秋万代。而这一切却意味着荒原的毁灭和荒原人的绝种。一呼百应的强盗、能征善战的骑手将从此不再复苏,就像失去了草原之后将不再复苏牛群羊群马群兽群那样。绝望的时刻到來了。他怒不可遏,踩住枪眼,扳住墙头,爬上去腾地一声落入院中。趁着沒人看见,他疾步上前,路过一排房舍,又路过一排房舍,猛然听到自己的右侧有人小声说话就下意识地急转踅回。他來到围墙前面停立了片刻.又沿着最后一排房舍的背部悄悄地探摸过去。
似乎是一种荒原人的本能让他來到了这里。在围墙的一角,几座马棚赫然出现了。那些马棚用栅栏围着,几个牵马的人从栅栏的门里走出來。几百匹马正在马棚里的几十排料槽前吃草,它们的缰绳拴在料槽边的立柱上。只有一个人守护在那里。他沒有带枪,背对着巴思坎得尔,和马一样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草料上,因为他随时准备把马嘴拱起的草料摊匀。牵马的几个人走远了。巴思坎得尔跳进栅栏,走过去拎起一把用來铲除马粪的木柄铁头的东西(后來他知道那叫铁锨),风快地朝那人闪过去。
巴思坎得尔记得,对方听到响声后回过头來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他猜测那人木呆呆地立着沒有逃避是因为他觉得横空出现的不是一个可怜的牧人。牧人们已经不会反抗了。两年多的镇压剿灭之后他们的逆來顺受形成丁一种趋势。那些桀骜不驯的骑手,在打算永远不低头的最初时刻就已经献身于枪弹或刺刀。那么面前这个端着铁锨朝他扑來的莫非是荒原鬼怪?披肩的乱发上下掀动,血红的牛卵一样凸起的眼睛具有惊世骇俗的力量,一脸黧黑的垢痂,龟裂的嘴唇上糊满凝固的血浆,而龇出的两排牙齿却晶莹如雪。那人被吓呆了。巴思坎得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之后就将铁锨平插过去。那人倒在地上。铁锨迅速扬起來又孟浪地拍下去,拍扁了麒麟军马?的头颅。咔嚓一声锨柄断了。巴思坎得尔扔掉手中那半截锨柄,跳过去藏匿到马棚里面,等了一会见沒人來察看这里发生了什么,就从一个个立柱上解开了拴马的缰绳,然后摸出火石打着了一堆还沒有投入料槽的青干草。他左一抱右一抱地把燃烧的青干草分散到马棚各处,瞅准一匹青灰色的骒马,扑过去拽住马鬃飞跃而上。
马棚被点着了,火势很快增大。所有的马都跑向栅栏门口。沒有拴死的栅门被挤开了。转眼之问排排房舍之间的通道上有了马群的奔腾声。巴思坎得尔搂住青灰马的脖子,侧身贴在马腹的左边,在马群的裹挟下朝前奔去。失火了。马惊了。许多人大呼小叫着从房舍里跑出來。但他们沒有能力阻止马群的疯跑。甚至有人竟像对待人一样对它们鸣枪警告。于是马群的奔势更加疾骤狂妄。它们沿着熟悉的路线一直跑向院子的大门口。门顶的哨兵慌忙放下横木。马群被拦截在那里,拥挤碰撞着喧闹不已。几个人举着鞭子从后面追过來。马群突然改变了方向,顺着围墙跑向院子的另一侧。只有那匹青灰马被巴思坎得尔控制着,马头依然朝向门外的原野。等到堵在前面的马跑开后,巴思坎得尔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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