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集中了柯柯骑手的所有优秀品质,尽管这些品质还需要时间的锻造。她认为他是她丈夫的转世,丈夫的灵魂在他身上闪烁无比亲切的光辉。在一股温热醇厚的情潮驱动下,她毅然走向孩子拉起他的胳膊。这胳膊尽管细嫩乏力但仍然是男人借以扬鞭挥刀的东西,很快就会变得粗壮有力。
巴思坎得尔在瓦勒庇的毡房里受到了男人的待遇。他可以为所欲为,如果他知道一个男人在家里应该干什么的话。但现在他只能有一些孩子气的举动。他想吃什么就要什么,以为每天的三顿饭根据他的口味来安排是再自然不过的,瓦勒庇尽其所能,只要办得到她都会亲手做好又亲手捧到他面前。实际上,他所知道的人世间的食物少得可怜,不外是干奶稀奶、生肉熟肉、羊血羊油,一切都是美味佳肴,又都是家常便饭,味道好得无可挑剔。他狼吞虎咽,每次都吃得很多,直到打出一连串饱嗝。这饱嗝便是对她的操劳的报答和安慰。她内心盛满欢喜,时常会情不自禁地哼出几句她自己编造的歌:
草是绿的羊是白的。
蓝天下的毡房是尖顶的,
肉是嫩的奶是咸的,
毡房里的锅台是冒着热气的,
人是男的人是女的,
骑手的女儿们是活蹦乱跳的,
天是他的地是他的,
我家的男人是带把把的。
唱完了她又会大声奚落自己的两个女儿,你们生来就不是人,难道也想吃也想喝?可是巴思坎得尔没剩下带肉的骨头,没留下漂着油花花的羊奶。为了我家的男人吃好喝好,你们还是和羊群一起去吃草吧,别忘了把最好的牧草留给羊吃。没有一千只肥羊,就别想让我家的男人天天吃饱。她们其实在巴思坎得尔放碗之前就已经吃得肚皮滚圆,听到母亲的话,便互相推搡着来到毡房门外,咯咯咯地笑。她们觉得能和羊一起吃草那就太美了,不用烧不用煮不用舀不用端,饱了就玩,饿了就吃,并且她们比羊更懂得哪里的草高哪里的草短;还觉得母亲称巴恩坎得尔为我家的男人是非常滑稽的。在她们看来,男人和骑马奔驰,和外出征伐数月不归,和傲慢懒散,和威严的沉默,和动不动就发脾气联系在一起。可连上马都要由人抱的巴思坎得尔竟然成了男人,这就如同她们做游戏时要让一个石头小人当父亲一样好玩。
母亲并不是真心嫌弃自己的女儿们,家中有了男人而去数叨女人的卑贱,在她是一件快意的事情。她用鞣得柔软滑润的羊皮给他缝了一件新的皮袍,用四层牛皮做底两层羊皮做面一层熊皮做筒,给他缝制了一双结实耐用的四季靴。紫红绸的腰带是丈夫的宝物,只在每年热闹红火的冬春祭祀时才会系在身上借以向人和神炫耀光彩。她拿出来送给孩子。巴思坎得尔腰里缠四圈还能在前面打出一个牛头大的花结。但她坚信,总有一天他的腰会粗得只能勉强缠两圈。到那时他身上就会出现男人的豪烈。他可以拥有姑娘,拥有打仗的胜利,拥有骑手卓尔不群的风采。她从来不要求他做什么。挤奶做饭是大女儿尚席娅的事,放羊放牛是二女儿金塔娃的事。母亲除了侍候巴思坎得尔,什么事都做。有时是她给女儿们帮忙,有时是女儿们给她帮忙。巴思坎得尔倒想独当一面地干点什么。比如他想去满荒原转悠着放羊,想亲手将牛奶倒进皮袋让它发酵,想自己点火烤肉,如同流亡时跟父亲一起打野食度日那样,还想代替瓦勒庇去挖掘晒干后可以当柴烧的拉咕草根,或者像瓦勒庇那样愉快地哼着歌子,在清晨湿润的白雾里赶着牛去溪边驮水。但每次只要他有行动的迹象,瓦勒庇总是和言悦色地开导他,男人要是千了女人干的事情,他的心肠就会变得跟女人一样软,一双在光滑的奶头上挤惯了奶的手是攥不紧刀柄握不紧弓箭的。巴思坎得尔只好扫兴地抑制好动的习惯。他隐约知道男人的神圣职责应该是什么,可是他不会,双手双脚只能闲着。白天女人们都去毡房外面干活,他闲极无聊,总是坐在草地上望天望云想这想那的,想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觉。瓦勒庇停下手里的活,过来抱他进毡房,让他睡在热乎乎的锅灶旁。锅灶旁铺着白色的羊毛毡,毡上是一张熊皮。这是专门为他设置的床笫,女人们不敢侵占,除非他邀请。她将他放下,让他的头枕在用羔羊皮缝制的绵软的枕头上。如果他醒了,她就会说,睡吧,好梦会让你长高长胖。只要能睡,喝凉水也会长肉,肉就是力气哟。如果他没醒,她就在毡边单膝跪地仔细端详他:脸盘开阔,五官一个是一个,眼窝又深又圆,眉毛又浓又黑,鼻子又挺又鼓,嘴唇又厚又宽,耳朵又长又大。他叫巴思坎得尔,他是个男人。瓦勒庇在心里美美地叫着他的名字,起身出去,更加起劲地干活。
吃光了草原上的羊,
喝干了草原上的奶,
嗨,我们家的男人。
睡走了西山的月亮,
睡来了东山的太阳,
嗨,我们家的男人。
一步跨到天边,
两步走到地沿。
嗨,我们家的男人。
瓦勒庇根本不会去想她衷心赞美的并不是事实。太多的温情已经使孩子很少去怀念他的父亲和那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流亡生活。令人腻烦的关照强化了他的与生俱来的惰性和健忘的本能。对往事的淡漠和安常处顺的态度说明他正在丢弃父亲的希望。他身上流着丹都人的血,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得继承母亲留在他天性中的一份遗产,那就是缠绵、伤感和缺乏征服意识的萎顿以及对平静和安乐的崇尚。苦难被甜蜜代替。浸泡在蜜罐中的性格永远无法刚勇起来。孩子已经有些不堪造就的苗头。而瓦勒庇浑然不觉,依旧陶陶然于家中有了男人的满足中,依旧淋漓尽致地发挥着她那母性的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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