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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无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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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祖先的坟(五)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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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起酒來。这一次,肯定又喝醉了。因为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一只酒碗碰落柜台下,摔碎了。这一次,他喝醉了沒有上床睡觉,店门沒上锁,就出了门。他一路脚印,歪歪斜斜出了村。沿着脚印追寻,可以知道他曾围着村子绕了一圈。麦田地头上,有四处被他扒开积雪,露出青葱葱的麦苗。显然,他像往常当支书时那样,又在察看麦子的苗情。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十二个小队的场院和牲畜室,他也全走遍了。这些地方作为集体的象征,曾经有过巨大的草垛、粮食,有牛马驴骡。全大队三百多头牲畜,他大多都能叫出它们的名字:小红马、白额头、一只眼、老黄犍、黑毛兽……可是这些都不见了。场院是空的,牲畜已分到各家各户喂养。几处残破的门窗,有他触摸的痕迹,窗台上的一层白雪,留下了他的手指头印。窗台下的雪地里,脚印很深很深,有的已经融化出地皮來。可以想到,他曾在那里站过很长时间,也许还流过泪。这些集体的家业,都是他经手创建起來的,曾经是他的骄傲和安慰。可是如今沒有了。草垛、粮食、牲畜、熟悉的畜粪味,全沒有了,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场院,四处一个人影儿也沒有。他看了能不难过,能不流泪吗?是的,福淳爷一定流过泪的。

    当他最后走到八队的场院时,这里不仅沒有草垛、粮食和牲畜,连房子也沒有了。十几间场院打倒了,屋上的砖瓦、木料已经拉走,只剩下一片土墙的废墟。这些废墙上又分成一个接一个的小堆,摆在一大片空地上。那是分给各家各户,准备开春以后拉到田里做肥料用的。土墙碎了,福淳爷的心也碎了!他扑倒在一个土堆上,再也沒有爬起來。等天明人们找到他时,福淳爷衰老的尸体已经冷僵了。他的一只手压在身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伸出去,紧紧地攥着一把碎土。

    灰蒙蒙的天幕低垂着,覆盖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周围村庄的鞭炮声时紧时缓,不停地响着。啊,辞旧迎新,这正是庄稼人最感神圣、最感欢悦而又充满希望的时刻。

    福淳爷静静地卧在雪地上,脸色还是那么痛苦。到底,他沒有解脱出來。全村男女老幼拥出村子。围住他的尸体哭成一片。七奶奶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赶來了。七奶奶哭倒在地,双手把福淳爷的头捧在怀里,大放悲声:“三兄弟,今儿是个啥日子,亲人千里迢迢……还赶來团聚,你咋……一个人……走了哇!……”雷子嫂跪在福淳爷身旁,哭得泪人一般:“三爷,你咋这样想不开啊?有俺吃的,就有你吃的,俺们打算养你一辈子的呀!”十二个队长,千把口男女老少都在流泪,诉不尽的衷情,解不开的悲痛……

    埋葬那天,几乎全村出动。这是当地最古老的葬礼。人们抬着巨大的棺木,和着低回的唢呐声,一步一步地把福淳爷的尸体和亡灵,引到村后的槐树林下,在那位先人的坟墓旁,隆重地安葬了。

    父亲说完这一切时,已经泣不成声。

    傍晚,我独自來到村后的槐树林。盛开的槐花,发出一阵阵浓香。晚风吹过,飘下一片片花瓣,悄然落在松软的坟地上。无边的寂静一直延伸到幽深的天海。一只夜莺在冥冥暮色中从远处飞來,无声地落在槐树林里了。

    我在林下缓缓地走着,唯恐惊动安眠在这里的老人们。最后,在福淳爷的坟前站定了。坟头上已长满了毛茸茸的青草,在夜色中不甚分明。一条蛇受到惊动,从草丛里“沙沙”地爬走了。

    我已经沒有泪水,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我想在福淳爷的坟前说点什么,可是又说不出。似乎也无需说什么了。

    福淳爷,古老而隆重的葬礼,已为你老人家作了结论。作为一代优秀的庄稼人,你已经走完了自己逼仄的生命的路程。也许,你沒有为这个世界增添令人瞩目的光辉,然而,你却奉献了一颗赤诚的心,这就够了。这里埋着你的尸体,埋着你的优点和缺点,也埋着你的希望和遗憾。你的子孙将会总结你的一生,却不敢也无权轻薄你。

    怎么能呢?轻薄前人的人一定是轻薄的人。每一个人,每一个时代,不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吗?历史的链条是一环一环接下來的。说,我们今天的大厦下,沒有你们这一辈人铺下的基石呢?

    啊,福淳爷,我们会记住你的,就像记住那位先人一样。

    月牙儿亮起來了。坟上有许多斑驳的投影。在青幽幽的草丛里,我分明看到一层飘落的槐花,一瓣一瓣的,那么朴素,那么洁净。晚风徐徐地涌进槐树林,清凉凉的。我沉思良久,打开茅台酒的瓶塞,把这名贵的佳酿,虔诚地绕坟泼洒了一圈……

    福淳爷,你闻到酒香了吗?

    《延河》1984年9期

    《小说选刊》1984年11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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