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芬十六岁守寡,人们不免为之伤情,甄山泰也觉凄然。但有纲常家法,改嫁二字绝难提起,这是命。惠芬倒是沉得住气,为丈夫守孝,夏穿白绫,冬穿黑纱,平日泪眼不干。除了默默地干活,操持家务,无事从不在门口站一站,天不黑就闩上大门,伴着妹妹云芝做针线。外人十天八天不见她说一句话,更不要说笑一笑了。路上遇见青年男子,总要低头绕开。
成亲第二年,妹妹云芝出嫁走了。她一人忙里忙外,白天为婆母端吃端喝,夜晚一床暖脚,从无一句怨言。成亲第三年,婆母去世,这家便只剩惠芬一个人了,孤孤单单。于是每隔一段,她就回柳镇娘家住些日子,或一月半月,或十天八天。娘家也就只有一个老母亲了,没人伺候。惠芬心挂两肠,不停脚地两地跑。左邻右舍们说,也真难为这孩子了。而每次从娘家回来,甄家寨仿佛又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是怕人欺还是怎么的,穿街而过时,一脸惊惶,满面羞惭。一进家门,立刻反手关上,几天闭门不出。
惠芬嫁到甄家寨时,还是一个发育不全的少女,单薄而瘦弱。现在个头又长高了些,越发显得苗条而柔弱了。因为营养不良,俊俏的瓜子脸显得苍白无光,两只大眼湿漉漉的,好像有不可言喻的凄惋和苦楚。但惠芬性格内向,是个有主见的女子,从没有向婶子大娘们说过什么。她的家境本来就贫寒,从自己嫁来,连着四件婚丧事,原有十几亩地已卖得差不多了。尚存二亩薄地,种一葫芦收两瓢,半年糠菜半年粮,春荒时,不得不到地里挖些野菜来充饥,日子艰难得很。但惠芬无怨无艾,只是坚韧而静悄悄地生活,像猫一样无声无息。隔墙甄山泰的院子里,时常高朋满座,酒肉飘香,她从来不看一眼,而且一闻到那气味,就觉得不快。
舒惠芬太不招人注意,似乎也过于洁身自好了。日子过得这样寒伧,如果向甄山泰张张嘴求点帮助,他会不给吗?光是残汤剩饭也够她吃的了。可她不张嘴要,甄寨主又太忙,哪想得起这些琐事呢?他几乎都把这个侄媳给忘了。
那天,甄山泰送客出门,扭转头,忽然看见惠芬挽着野菜篮子下地,不觉心里一动,才蓦然记起,这个侄媳妇倒是合适的人选。
甄山泰顿时释然,决意为惠芬立一块贞节碑。按房分,他们是很亲的,但他并不怕人说闲话。古人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只要真的贤良,这又何妨呢?前年,甄山泰有个近房兄弟强奸妇女,不也照样被他喝令族人乱棍打死了吗?甄寨主秉公论事,是尽人皆知的。
他先让夫人和惠芬透个话。老夫人向来以丈夫的意志为意志,颠个小脚到了惠芬家,一拍巴掌,笑着说:“侄媳妇,大喜!”惠芬一时摸不着头脑,这位婶娘一墙之隔,平日难得来她家坐一会儿,今天突然而至,喜从何来?她搬个板凳让老夫人坐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老夫人对着惠芬左瞧右瞧,再看看侄媳妇的家徒四壁,却整整洁洁,忽然心里一酸,伸手把侄媳妇拉到怀里,疼得心肝儿宝贝似的,哽着声说:“孩子,也难为你了。”惠芬忸怩着挣开了,惶然问道:“婶子,有啥事吗?”老夫人转哭为喜,把要为她立碑的事告诉了她,末了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孩子,你总算熬出名誉来啦!”
惠芬乍一听,惊得嘴唇发紫,转身趴在门上,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泪水哗哗地往下流。老夫人以为她太高兴太激动了,忙劝说:“莫哭,莫哭,这就好了,往下再给你要个孩子拉扯着……”惠芬猛一转身,急忙说:“不!不,不……”
老夫人看她并不乐意,大出意外,软中带硬地说道:“这是你叔要成全你,也是咱全家的荣耀事,可别不识好歹。你叔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一辈子言不更令,可别惹他生气哇!”
惠芬收住泪,面色惨白,怔着,怔着,忽然咬住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老夫人满意地长舒了一口气。她相信惠芬是动了心。毕竟,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立一块贞节碑,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照常例,既要立碑,先布其德。甄山泰一面把这件事申报县府,一面把各寨长者和住在外地的甄姓有身份的人召集来,在家庙祠堂里摆了三桌酒席,商议这件事。席间,他把惠芬如何节孝、如何贤惠等许多功德,向众人说了一遍,大家也纷纷称誉。提起立碑,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哪有不同意的呢?
散席以后,这些人便分头行动,在甄家族中上下广为传播惠芬的贞操。实话实说,反映是多种多样的。有些女人不仅不振奋,反而感到心情沉重,为惠芬叹息起来。尤其那些老年寡妇,回味半生苦楚,竟默默地流起泪来。什么贞节烈女?明明是一个石枷。把人给锁死了。但这诅咒只能在心里,万不敢说出口的。甄家族中人,大多是欢欣鼓舞的,交口赞誉甄山泰为族人办了一件功德事。
立一块碑,大约总计花费十多石麦钱。可是惠芬家贫如洗,哪来这许多积蓄?甄山泰生性慷慨,自己拿出两石五斗麦,其余由大伙自行捐献。消息一出,族中人个个踊跃,这种体面事,谁肯落后呢?何况将来在碑上还要刻上名字,名垂千古。除了那些穷得揭不开锅的,凡是地亩较多,有点积蓄的人家都报名捐献。这家一斗,那家五升,不收谁的就会得罪谁。一连三天,甄家祠堂送粮的人络绎不绝,说说笑笑,盛况感人。最后管事的一算账,竟然收了十二石三斗麦子,加上甄山泰拿的两石五斗,大大超出所需。甄山泰大为感动,更确信这事合乎纲常,顺乎人心。心里又在鄙视那些当初讪笑过自己的寨主:“吓!我甄家寨有如此贞节烈女,你们有吗?我甄山泰一呼百应,你们办得到吗?——未必!”
筹款停当,甄山泰派出十几个精壮之人,去北山采石。北山在微山湖那儿,离甄家寨有二百多里,那山上的石头最宜修碑,青色,呈长条。同时派人在那一带请了一位石匠师傅。这石匠四十七八岁,面如重枣,须如马鬃,凛凛一躯,是个标准的山东大汉。凿石磨碑,刻字雕花,是祖传的手艺,在鲁西南很有名气。
不过十多天,石料运回来了。因为是毛坯,因此很大很重,连同碑料一块大方石,少说也有万把斤。用两辆四**平车,套上八匹大马,从北山拉来,很费了一些力气。
这时,石匠师傅已经先来了。离惠芬不远的一家,有两间空房,就住在那里。甄山泰原说用大伙捐献的麦子,派人为石匠做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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