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惠芬不同意,要自己管饭,大约是过意不去。甄山泰通情达理,也就同意了她的要求。老实说,这也够便宜她的了。
惠芬变卖家当,破产招待,除了早上,中晚两顿饭都有四个菜,一壶酒。石匠是个豪爽之人,很过意不去,一再劝阻说:“随便吃点就行了,往下你还要过日子呢。”惠芬淡淡地一笑说:“大叔,我穷家破院,没啥好吃的,您老多包涵就是了。”石匠看到,她在说这些话时,眼里闪着泪花,不觉诧异起来。他一辈子不知为人立过多少贞节碑,很熟悉这些做寡妇的心理。有的确是以此为荣,有的完全是被人抬出来,不得已而为之,心里却十分痛苦。他怀疑这年轻女人是否也有难言之隐。再看她家中空空荡荡,不禁万分感慨,如果把大家捐献的麦子接济她过日子,不比立这块石碑更有用吗?可是,他不能说这个话。他无权过问这种事,只能吃完饭干他的活。
立碑是很讲究的。旧时,家里如果有过功名,或者大户人家的女子,石碑的碑座应当是个石龟,碑上有个碑帽。碑帽上有雕花石鸟之类。石鸟玲珑剔透,口内含着哨子,风一吹,会发出鸣叫,十分清脆,风力时强时弱,叫声也就婉转起来,活脱脱真鸟一般。封建社会皇封贞节女,碑帽上还刻有盘龙,中间一个“旨”字,这是最光彩不过的了。如果是一般平民百姓的女子,由族人议立,则一切从简,上面没有碑帽,一块大的石碑安在方石座上就行了。按等级,惠芬当然只属于后一类。
二十多天后,石碑和石座都已磨光凿平,再一个多月,连字也刻好了。虽说碑形简单,但出自名石匠之手,却也雄伟。碑文是请一位有名的老翰林撰写的,字体遒劲。正面右首是“甄宝之妻舒氏贞节碑”,正中四个正楷大字:“柏舟矢志”。左下首是:“民国年月”。碑文刻在背后,大意是:“宝早亡,妻舒氏惠芬筠操霜节,屹如山立,虽终岁饥寒,有百折不回之志,三军莫撼之守令,玉节金贞,感人至深矣。是以族人不忍湮没并请旌赐以柏舟矢志,以慰吾心。”云云。碑文后面刻有甄山泰等二三百个名字,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幸亏石碑硕大,石匠师傅技法高超,不然,还真的容不下这许多乐善好义之恩公。
这一块碑,一共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总算修好了,立碑仪式定在农历十月初二。在这前几天,故道两岸的几十家寨主和上百位绅士名流,都接到了甄山泰的大红请帖。同时,甄山泰派出专人杀猪宰羊,置办酒席。此外,请了两个戏班子,一个是本地柳子戏班,一个是红笛梆。红笛梆善使彩,演到杀人时,一刀砍下去,刀刃没人头皮,血流如注,惊心动魄,仅这一招,常常赢得满堂彩。一般戏班子很怕和他们唱对台。柳子戏以婉约的唱腔负有盛名,但这次还是派出了最强大的阵容。谁知热闹还不止于此。接到请帖的各家寨主一串通,总不能白吃酒席呀,于是共同出钱,从河南请来一个戏班,是豫西梆子。山东一个唱高调梆子的戏班也闻讯赶来,自愿奉送一台戏。这是露脸的事,不怕风光,因此推辞不得,四台戏将要对唱,真有热闹好瞧了。甄山泰亲自定了四出整台戏,有《秦素梅吊孝》、《三娘教子》、《吕蒙正赶斋》、《王三姐住寒窑》。其余可由客人自行点戏。当然,点戏是要开赏的。点戏的多了,唱戏的往往只唱几句,一出戏就算完了。如果连唱几句也来不及,只需走一个过场,也可以。这名色叫“打加官”,一个角色身穿红蟒炮,脚蹬高靴,一手持笏板,一手拿一副簿子,上书“天官赐福”几个字,随着鼓板,在台上走几步,转向后台。然后出来一个人,站到台沿口高叫一声:“谢某老爷赏!”这钱就到手了。凡遇这种场合,光赏钱就收许多。这也是山东那个高调梆子自来献戏的原因。不然,光唱白戏,吃谁?
立碑头一天,适逢农历十月初一。按当地人说法,是鬼节。据说,从这一天开始,四处游荡的阴鬼便由阎王爷收回去,管束起来,大约是搞点思想汇报和集训什么的。这中间,也许要搞点揭发批判,也有的鬼打点小报告之类。阎王爷据此要处分一批恶鬼,罚到阳间做人。据说,人怕死,鬼怕托生。到了来年清明节时,阎王爷又把众鬼放出来,自由活动。可见阴间也是有纪律的。每逢这两个鬼节,世上活着的亲人便去坟前祭奠一番,烧化一些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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