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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无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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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雪里(上)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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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条猎狗而荒废学业,是饱含着他的酸痛的,总希望用儿子的刻苦上进,去补偿他少年时代的荒疏。父亲的心情,我是深深理解的。

    母亲却想得更高一些。我有两个舅舅和妗子,都是三十年代就参加革命的老共产党员,母亲受他们的影响很深,也常常引以为豪。她年轻时,又常听外祖母讲些忠烈传一类的故事,由于这些熏陶,就使她比之一般农村妇女,心胸要开阔得多。

    母亲好在晚上一边纺线,一边给我讲些舅舅早年的事,纺车嗡嗡地响着、转着,我的思想也螺旋似的升腾,好像插上了翅膀。临了,她总是忘不了说:“你现在赶上好时候了,也算咱们家第一代识字的人,要下点苦工夫,将来若能出息个人材,学你舅舅的样子,报效国家,才是好样儿的。”母亲这些话对我激励很大,我常常是在异常澎湃的心潮中,进入美好的梦乡。

    自然,我上学依旧很用功。小猎狗雪里也并没有受到亏待。我上学时,一家人都愿意照料它。我放了学,它就和我形影不离。到了冬天,雪里躺在我被窝里,简直是一盆火,暖烘烘的。

    不到半年时间,雪里长成大狗了。身子又高又长,前胸宽阔,腰儿柳细,四蹄健壮,和邻家的一群狗在一块戏耍时,它总是冲在最前头,跑起来风一样快。

    雪里很温顺,从不仗着个大欺负别的狗,邻家的狗常拿它逗乐,在它身上翻滚跳跃,佯咬抓挠,它从来不发脾气。即使遇上生狗欺负,它也能忍受,很有气度。但却因此招出一桩祸来。

    村里有个叫雨水的孩子,比我大一岁,个子也高,很粗野,和别的孩子打交道,总爱占个小便宜。在学校时和我同级,谁也管不了,学习一塌糊涂。老师去家访,他的家长又护短,说不得。无奈何,学校只好劝他退学。不然,一条臭鱼臭满锅喔,会把校风搞坏。事后,老师在教室里以雨水做典型,教育大家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个孩子如果不让管教,信马由缰,是没有好结果的!”从此,我们班级纪律更好,雨水却失学了,性情变得更乖戾。

    雨水家离我家不过百十步远,却从不和我们邻家的几个孩子玩耍。他家有个习惯,三合院一年到头常闭着。院子里养一条恶狠狠的灰毛狗,听到墙外有脚步声,它也要扑到门上,抓得“咯吱咯吱”地响,从门缝里往外狂吠,很吓人。寻常无事,谁也不敢去他家串门。正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那条灰毛狗由于离群索居,性情也很孤僻。偶尔随雨水出来,总是红着眼,龇牙咧嘴,一副与天下为仇的样子。

    有一次晴朗天,我从地里割草回来,雪里很轻松悠闲地在前头带路。刚到村口,就见雨水在路边槐树林里用弹弓打麻雀。他打得很准,几乎弹无虚发,每打下一只,就扔给身后的灰毛狗。灰毛狗贪婪地吃进肚里,不过瘾,伸着血红的舌头往树上瞧,嘴里“吱吱”地叫着,不时用爪子抓树。

    恰在这时,雪里跑到了林子边上。其实,它并没有和灰毛狗争食的意思,只是站住了,好奇地往那边瞧了瞧,灰毛狗便不愿意了,只见它耸起颈毛,“汪汪”狂叫着直扑过来,奔雪里脖子,张嘴就咬,雪里并不惊慌,等它扑到跟前,只轻轻一跃就闪开了。然后,踮起碎步,从容地继续赶路,蹄子敲在路面上,荡起一朵朵尘花。显然,它并没有害怕。瞧!雪里那条尾巴高高地“扛着”,很有点君子不把小人怪的意思。

    这狗太老实!我在心里说,有一种被欺的感觉。我讨厌地向灰毛狗瞪去一眼,它又不客气地冲我叫起来,只因我手中拎着一把铲,它才不敢靠近。雨水回身看着,并不呵斥他的灰毛狗,却嘲讽地向我一抬嘴巴:“嘻!你那还是条猎狗呢,胆小鬼!依我看,别叫它‘雪里’啦,就叫它兔子吧!哈哈……”

    这话尖刻得真叫人受不了,可我没有还击,他爱占便宜就让他占点便宜吧。我白了他一眼,闷闷地回了家。

    这样的事一连发生了好几回,雪里总是忍让,从来不和雨水那条灰毛狗计较,总是一声不响地躲开,而每经过一次,雨水都增添一分傲气。他那条灰毛狗也更加有恃无恐,把忍让视为软弱,不仅欺负雪里,而且也欺负到我。

    那天,雨水又在槐树林里打鸟,看我从路边过,故意一扬弹弓,朝我头上的树枝打来。一只被打死的麻雀,正好擦着脸在我面前落下。他那条灰毛狗呼地蹿上来,没等麻雀着地,往上一跃,“咔”的一声,张嘴衔住了,把我吓了一跳。

    灰毛狗衔住麻雀,并不回转,却直冲我龇牙低叫,仿佛我会和它争食似的。灰毛狗的嘴离我的腿不过二指远,它嘴里喷出的热气都感觉到了。看样子,我只要一动弹,它就会咬在我腿上,撕下一块肉去。我惊出一身冷汗。雨水却得意地朝我恐吓说:“别动!动一动就咬断你的腿!”我真的一动也不敢动。这时我身上还背着一权子草,肩膀勒得要命,那滋味儿可难受了。

    灰毛狗拦路逞威,雪里却站在它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静观事态,一声也没有吭。这样相持了好大一会儿,我又累又气又怕,心力交瘁,腿直打颤,眼看站不住。幸好那狗急着吃麻雀,收兵掉头,我才算解除危险。可这时腿麻了,刚一抬脚,没等站稳,便一头栽倒在地上,草撒了一地。雨水在一旁拍着掌大笑起来。再看雪里,已经头前跑了,仍旧是踏着碎步,荡着尘花,一副轻松潇洒的样子。它倒安逸!

    我实在气坏了!原以为雪里是我的骄傲,现在却成了我的耻辱,并且因为它的懦弱而累及主人受欺!回到家里,我摔下背上的权子,迎着又在向我撒娇的雪里,一脚把它踹倒,雪里惊叫一声,并不跑。我一连踹了三脚,它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直摇尾巴。

    这是我第一次打它,踢得很重。雪里“嗷嗷”地哀叫着,像是乞饶,又像求救。母亲带着一手面,从锅屋里跑出来,看我踢打雪里,诧异地问道:“亮亮!你好好的打它做啥哩?”我把经过向母亲说罢,委屈地哭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咳!人太老实了。就有人欺,狗也是这样。算了吧,往后少和他沾边。”母亲是个性格刚强的人,从不欺负别人,也不愿受人欺负。我是她的娇生子,儿子受了气,她也很不好受。可雨水毕竟也是个孩子,他家大人又不讲道理,怎么办呢?只好这么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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