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阴沉了,垂下眼皮,一点点地把手里的瓜皮掰碎了,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你大伯,已经下世了!”
“啊?!”猛然间,二宝大惊失色,摔掉瓜一下子扑过去,扳住大宝的双肩,拼命摇晃着,骇然追问:“什么?你胡说什么?!”
大宝痛楚地看着远处那片槐树林,说道:“半个月前,他食道癌病发,已经去了。”
二宝惊恐地闷头向那片坟场望了一眼,反身扑到大宝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呜!……”一边哭,一边死劲捶打大宝:“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给他治病!为什么瞒得紧紧的!你……呜……”二宝哭得浑身抖动,撕人肝肠。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呀!
大宝默默地流着泪水,紧紧抱住发了疯的二宝,任凭他重重地捶打和责备。他深知,父亲多么疼爱二宝,二宝多么喜爱他的胡子大伯!兄弟二人抱头痛哭,全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六
好一阵,待二宝安静一点了,大宝才把全部情况告诉了二宝。
从去年秋后,老人家就感到不舒服,吃点饭就想吐,渐渐地,他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本是个性情开朗的人,可这些年却在忧郁中生活,国家的动乱,对一个曾付出鲜血的创业者来说,他比一般农民寄予了更多的关注和忧心。十多年前,他向二宝许下的那个小小的心愿,一直不能实现,竟使他心中常常不安。这不仅因为他从不轻易向孩子许愿,更主要的是,透过这件小事,让他看到了党和国家的命运多么叫人焦虑!
万万没有料到,国家的危局扭转了,他身体却染上了致命的病症。今年春天,他又想起十年前许的愿,强撑着日渐消瘦的身躯,指点大宝及早做种西瓜的准备。清明后五天就用营养钵育种,谷雨后移栽。这样就比正常下种提前了十天,西瓜也可提前成熟了。他在默默地争取时间;既是为了补还向二宝许的愿,也为了把几代人的种瓜技术传给大宝。
后来,他的病情终于被发觉了。大宝和村里干部,社员都来劝他,让他出去看一看,他咋也不肯,说:“如果是那个病,看也没用。”只是催促大宝,不要误了西瓜地的工夫。以后,病情越来越重,但他一天也不睡在床上,从西瓜下种开始,一直都跟着,不能干,就在一旁指点。麦收时节,天气骤然发热,空气蒸得人喘不过气来。大宝既要收麦,又要压瓜,二亩地种了六百棵西瓜,天天都要摆弄,累得实在够呛。大宝更怜悯父亲的身体,怕他经不住热和累,会一头栽倒地上,就向父亲说:“爹,你回家歇着吧,我夜里加加班,就把瓜压上了。”
老人家坐在瓜棚下,固执地摇摇头,一句三喘地责备说:“夜里压瓜?那哪儿成!会把秧子扯断的。越是正午,太阳火爆爆的,才正好压瓜。这时候,瓜秧软,经摆弄,也扯得紧,瓜秧越扯得紧,长得越有势头,你记住了?”
大宝怕惹他生气,只好含泪点点头,提着瓜刀,又出了瓜棚。
这天中午,太阳火球似的悬在半空,大宝顶一个草帽,蹲在地里压瓜,整个脊梁都给太阳晒得红肿,发亮,大汗淋淋。他不时回头,看见父亲在瓜棚里陪着,坐一会儿,躺一会儿,病痛折磨得他一刻也不能安宁。大宝噙着泪,咬着牙继续干下去。他知道,父亲到这一步,不定哪一会儿就会死去,心如刀割一般。等他又压完一垄西瓜,回头再看时,父亲躺倒再没有起来。他心里一惊,丢下刀就往瓜棚里跑,发现父亲已昏了过去。大宝连喊几声,没有应声,忍不住哭了起来,忙双手抄起来抱在怀中,踉跄着往家奔去。
又过了**天,等西瓜长成拳头大时,终于,他不行了。
临终那天,他告诉围着他落泪的人们:“死后,不要送花圈,太费,也没意思。就埋在那片槐树林里,能看得见土地,村庄,亲人。”也不要告诉他任何一个老战友。最后嘱咐大宝说:“待西瓜……熟了,给二宝发一封信,让他来……吃瓜。”说完,就咽了气,带着欣慰的笑意。
当大宝讲述这一切时,二宝已完全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
二宝在小刘庄住了三天,白天帮大宝下瓜,卖瓜,忙得一身汗水,什么乱七八糟的烦恼,全都抛入九霄。当一个个圆圆的西瓜“嘎吧”摘下来,装上平板车时,他享受到的是收获的喜悦;当买主吃上甜沙沙的西瓜,赞不绝口时,他感受到的是劳动的价值。他又时时感到不安,觉得这一切欢乐,只有大宝才配享受。但看来,大宝决计要把他的欢乐分给二宝。干着活,或在劳动间歇里,大宝常常向他谈起他的猪圈、兔舍,用准确的计算,报出他每年可以卖给国家的肥猪、兔毛数字,也谈起他准备砌新院的打算和备料情况,还向二宝打听哪种电视机最好。甚至有一次,压低了嗓子,红着脸向二宝透露了一个秘密,说是准备再种两年瓜,把祖传的种瓜技术整理出来,写成书。说罢问道:“二宝,你文化高,到时候你帮我改,成吗?”二宝“嗯、嗯”地点点头,脸“腾”地红了,红得比大宝还厉害。在大宝面前,他忽然自惭形秽起来。
这一夜,二宝睡在胡子大伯睡过的堂屋里,失眠了。胡子大伯去了,没有给儿子留下多少财产,屋里仍是一个普通农家的陈设,只是粮囤比先前多了两个,他更没有给儿子留下什么权力,大宝仍是一个普通的庄稼人。但他觉得这个小院,是那么安谧、充实。这些年,自己一点点向父亲索取,却似乎缺少一种最珍贵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第二天,二宝回城了,终于没有说出让大宝随他进城来的话,不是忘了,不是。
《新创作》1982年9—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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