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离家出走,偷偷地跑了!
此刻,他紧靠窗口,坐在呼啸的列车上,想象着家中的一片惊慌景象:爱人小美披头散发,半夜惊呼,爸爸捶胸顿足,大发雷霞;接着,急促的电话铃,奔忙的小汽车……嘘——一丝报复后的快意爬上嘴角。
窗下,省城那一片辉煌的灯火已经不见了;间或有一两盏路灯的白光一闪而过。这一刹那,二宝头靠着窗,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空寂,惆怅。
后悔了?没有。
对这个家,他早就厌恶了。前天,那场暴乱式的大吵大闹,把家庭矛盾推到顶点。可巧,昨天接到大宝的来信,二宝立刻就打定了这个主意。
大宝和二宝,并不是亲兄弟。但他们的父亲,却是比兄弟还亲密的老战友。抗战八年,解放战争三年,都在一个战壕里滚。大宝的父亲刘胡子负过八次伤,二宝的父亲失去了一条左臂。五星红旗升起那天,两个战友分手了。胡子一定要回家,继续当他的农民。大江南北,黄河两岸,战争打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废墟。尤其淮海战役时,在黄河故道边上家乡的那一场恶战,土地被轧碎了,炸翻了,打烂了,成了焦土一片,真比打在自己身上还疼啊!土地,对一个几辈子当雇工的农民来说,是最珍贵的。回去,回去!用自己的双手,重新把它抚平。不!搞得比原来更舒展,更肥沃。他下了决心。
老战友颇为困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胡子,你搞什么鬼?打了这么多年仗,要坐江山了,干吗一定要回去?”
“哈哈……”胡子笑了,“江山要有人坐,可地也要有人种哟。”
“种地的人多啊,哪少你一个!”
胡子收敛了笑容,沉思着回答:“我本来就是庄稼人,回去种地,顺心!”
胡子到底回了家,成了亲,次年得子,取名大宝。胡子乐滋滋地给老战友发去一封报喜的信。没几天,回信来了,老战友正好也生了一个儿子,顺音取名二宝,大宝、二宝都是宝,革命得以发展,人类得以延续,正是要靠这些宝贝蛋哟!
胡子有一手种瓜的绝技,是祖传的。后来人了社,他又为队里种瓜。但到一九六九年二宝到这里插队落户时,队里已有几年不种西瓜了。但胡子却老爱谈起种瓜的事来,一谈起来,比吃瓜还甜。二宝简直听得人了迷。什么谷雨下种,团棵盘根,放秧压瓜,四个叶压一刀,四刀以下第十六个叶时拿住瓜纽,二十八天上市,精确度简直像机器生产零件一样。有一次,胡子看二宝听得入了神,乐哈哈地许了一个愿:“孩子,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叫你吃上大伯亲手种的西瓜。就种那种齐头黄,最好的一种,薄皮,沙瓤,云漫子儿,咬一口满嘴流水,解热止渴,清心润肺!”二宝托着腮听着听着,一大滴口水掉了下来,他急忙抹了一把。胡子大伯在他鼻子上使劲刮了一下,放声大笑起来,一脸蓬蒿似的大胡子抖成一团。
但直到三年后二宝回城,也没能吃上胡子大伯亲手种的西瓜。二宝觉得,那不过是一句海话,并没有放在心上。想不到,事隔十年,老人家一直惦记着。大宝在信上说:“……分了几亩责任田,在临近黄河滩的地方,种了二亩西瓜,真正的齐头黄。来吃吧!莫要辜负了老人家的心。……”
啊,一片信纸如此烫手暖心,就像十多年前那封信一样。
来了,二宝毫不犹豫地来了!当然,离开省城,跑七八百里地,到黄河故道边上那个小村庄,决不是为了去吃几个西瓜。而实在是,他再不能忍受令人窒息的家庭气氛。二宝渴望换换环境,吸一口新鲜空气,哪怕只有几天也好哇!
二
这似乎难以相信,一个省城重点企业的厂长的儿子,优裕的生活,安逸的工作,唾手可得,还有什么值得烦恼的呢?
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猜想。
二宝回城十年,一切并不那么顺心。刚开始,他在一家百多人的小厂做翻砂工,一月拿二十多元钱,倒觉挺满足。在小刘庄落户时,胡子大伯和大宝哥辛苦劳动一年,又分过多少钱呢!
知青下放,许多人都在诅咒,但二宝却非常珍惜这段生活经历。他甚至自豪地想,没有依赖父母,自己不也独立生活了三年吗?人,干吗一定要依赖别人生活呢?三年的乡下生活,使他看到了庄稼人的生活状况,看到了他们对命运坚韧不拔的抗争精神。现在回城了,爸爸暂时还没有复职,二宝还想独立和命运较量一下。
每天晚上回到家里,二宝不顾一天劳累,还要读点书籍。他希望将来能在动力学上有所造就。这是他在中学时代就迷恋的一门学科。汽车、舰艇、火箭、飞船,现代科学技术很少与它无关。动力,多么神奇!
但是,看起来并不是人人都能做科学家的。在那盏台灯下,二宝耗去了三个春秋寒暑。电影、戏剧、假日、游玩、交朋会友,几乎全都拒之门外,动力仍旧和他无缘。当第七篇论文又退回来时,二宝像一头狂怒的豹子,一把扯得粉碎。桌上的台灯,墨水,一叠叠的演算纸,一本本的参考书,哗哗啦啦,全都打翻在地。
二宝扯条被子蒙在头上,几乎是瘫在床上了,眼前一片黑暗。长期超过负荷的劳动,已经使他的身体和神经极度衰弱,另一种声音顽强地冒了出来,那是几位同学的劝告:
“自讨苦吃,别傻了!”
“奋斗?奋斗值几个钱?”
“二宝,实惠一点,寻些快乐吧!”
……
二宝真的沮丧、灰心了。他忽然发现,当初,自己要独立于父母之外的奋斗,不过是向命运之神开了个轻率的玩笑。
安逸,毕竟是有诱惑力的,尤其对一个惨重的失败者。二宝开始想,父亲已经复职,领导着一个七万人的大工厂,我为什么一定要干这又脏又累的翻砂工?还要研究什么动力,搞什么奋斗,干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那天晚上,二宝犹豫着走进爸爸的卧室。爸爸满头灰发,戴一副老花镜,正在桌前批阅一份文件,左边那只袖子空空地垂着。
二宝憋红了脸,终于吞吞吐吐地说:“爸爸,给我……换个……工作吧。”话出口,他立刻垂下了头,像一个乞丐,卑琐、胆怯、慌张。
爸爸惊愕地抬起头,摘去花镜,默默地注视着儿子,那是一副苍白、病态的脸,正局促不安地悸动着。从自己蹲牛棚,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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