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涨得紫红,缩着手不敢摸杯子。周围的人一齐起哄:
“支书装孬啦!”
“不喝倒他帽子里!”
“……”
老弯“咚”地放下酒坛,跨出一步,真的伸手摘下老石的棉帽,一手端起那杯酒,拿着架势要往里倒,一边通牒:“你喝不喝?”
“哎——别——喝,我喝!”老石再也不敢怠慢。他知道老弯傻傻乎乎,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忙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两眼顿时发直。黑嫂刷地把酒泼了,鼻子里哼了一声,扔下杯子挤走了。
在一片惊呼声中,老石像一堆过了劲的发面,瘫到了桌子底下。
贺喜的人们陆续走散了。
洞房花烛夜,静谧而神秘。刚才的不快,并没有冲淡新婚的喜悦。在朦胧的灯光下,黑嫂面色红嫩嫩的,一颗春心跳荡不止。她在悄悄地盼望着那个想象过多少次,而仍然模糊不清的时刻到来。
突然,门“砰”的一声开了。黑嫂羞涩而紧张地抬起头来,却见玉泉满脸怒气。她正在诧异,玉泉已冲她斥责起来:“你呀!闯了祸啦。”
“啊——”黑嫂一惊,急得站了起来。
“你偏要和支书碰杯,让他出了这么大洋相,我的党员也别想批下来啦!”玉泉懊恼地抱怨。前不久,他才填写了入党志愿书。
原来是这样!黑嫂一下子气得变了色,旋即又伏在桌上号啕大哭起来。她再也想不到,这个外表漂亮的人,心里竟是这么脏!她抬起泪眼,冲玉泉委屈地叫道:“出洋相是他自找!他戏弄我,你就不生气?”说罢,又哭,呜呜咽咽。她悔恨自己瞎了眼,上了当,这个鬼男人!整整一夜,任凭玉泉再怎么认错,黑嫂也没有离开桌子。
三
第二天,全村都传开了:小两口头一夜就闹翻啦!两人连衣服也没有脱。嘻!稀罕。
后来,经过婆婆和黑嫂娘家人劝说,两人总算没有离婚,好歹过起了日子。但黑嫂越来越感到,丈夫并不是一个本分的庄稼人,总想着攀高枝儿,当个官什么的。可事与愿违,连个党员也没批下来,玉泉为此后悔不已。
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玉泉揭竿而起,造起反来。第三年夏季,在一次武斗中,他受了重伤,抬回家治了三个月,拉了一腚账,也没把命保住。
本来就有眼疾的婆婆,连急加哭,一夜瞎了双眼!.黑嫂倒像早料到有这一天似的,显得异乎寻常的沉静。送葬那天,村里人注意到,黑嫂快要分娩。她眼泡儿浮肿,只是吃力地搀着婆婆,自己一声也没有哭。
一些妇道人叹道:“这小媳妇也太水性了!再不合,终归是你男人!”
有人断言:“生罢孩子给人家,撑不了三个月,她就得改嫁。”
有人摇摇头:“哪能?再怎么说,她也得等婆婆淡忘一点,才好说走,起码要一年以后。”
众人一起哄,这两人打起赌来。头一个红着脸宣告:“愿输一个十斤的猪头!”后一个太穷,想了想,撅起腚说:“愿输三鞋底。”大伙不依,他马上做出慷慨的样子,指指脑袋发狠说:“好!输三个耳光,揍这儿!”协议才算达成。
其实,这舆论是一致的:黑嫂改嫁,只是个早晚问题。瞎眼婆婆是个明显的累赘。夫妻感情不和,如今男人死了,她还守谁?要知道,新社会并不提倡“烈女不嫁二夫”。黑嫂才只有二十岁,二十岁的少妇怎么守得住呢?笑话!
没几天,她生了个女孩。这一次,黑嫂倒哭了,是哭自己命中无子,孩子失去父亲,还是想到改嫁,骨肉难舍呢?说不清。反正她哭了几天。
三个月过去了,小女孩吃得白胖,黑嫂并没有改嫁。
第一个打赌的不幸输了。可是一个十斤的猪头得多少钱?能买四十斤地瓜干,足够一家人吃八天。不行!得打点折扣。可巧,他家一只瘦狗,因饥寒交迫而死去,主人剥了七斤三两内,煮熟后全卖了,只留下一个二斤一两的狗头,把这件事敷衍了过去。
一年又过去了,黑嫂仍然没有改嫁。那小女孩已经开始牙牙学语了,并起名燕燕,人约是助春的意思。第二个打赌的人又输了。
村里人惊奇,黑嫂没有改嫁,而且在沉默了一阵子以后,又恢复了好说好笑的脾气。特别守着婆婆和燕燕,她简直成了小姑娘,常常装猫变狗,生着法儿让她们高兴。
婆婆是个很温顺的老人,以往小两口斗嘴,她总是向着媳妇。现在,暮年丧子,心头的伤痛可想而知。她为自己的余年担忧,舍不得让媳妇离开自己,却又从良心上不愿让她苦守一生。
这天,黑嫂逗着燕燕,一边给婆婆洗脚,一边哼着歌儿。忽然,她见婆婆流下泪来,忙问:“娘,你老人家又哭啥哩?”
婆婆越发止不住大哭起来,好一阵,才抽抽噎噎地说:“孩子,不是……娘往外推你,趁着年轻……走吧。娘在队里……吃五保,别挂念……”话没说完,又哭起来。那双枯竭的老眼,再也容不下一点点心酸泪了。
黑嫂难过极了,一头扑到婆婆怀里,仰起头,一边给婆婆擦泪,一边哽咽着说:“娘,快别说了,我一辈子……也不离开你!”
燕燕吓得大哭起来,黑嫂赶忙抱起她来,祖孙三个搂在一起,哭成一团。
好久,婆婆抚摩着黑嫂的头,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继续劝说道:“别憨了,孩子。你改嫁走了……常来看我,不是……照样疼我吗?”
“不!”黑嫂固执地回道,“娘,你两只眼都不顶用,离不开人呀!”她顿了顿又说,“这辈子,你就当闺女看我吧,除非招女婿,我再不嫁人!”
婆婆感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燕燕吮着奶汁,已经安详地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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