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瘫倒住院以后,开始是学校出钱为我看病。后來乱得厉害了,校长、主任和老师都被揪出來批斗,沒有人能过问我的事了。有一天,高老师來了。他说是偷跑出來的,学校公款已经被红卫兵控制。他带來五十块钱,是他当月的工资,要给我留下看病。当时,我母亲在这里护理我,她自己是当教师的,当然知道教师的生活多么困难,坚决不要。可高老师还是执意放下了。临走时,他紧紧握住我母亲的手,眼里闪着泪花,好半天才说:‘真对不起,我沒能把你的孩子带好……那场球赛,我本该制止鹿荣上场的。她的瘫痪,我有很大责任,真对不起!’可是,这能怪他吗?我母亲一句抱怨的话也沒有说,反倒安慰了他几句。高老师又摸着我的头,深情地说:‘鹿荣,安心养病,等治好病,乱过这一阵去,我亲自去省城找我的同学,保送也要保送你进省体育学院。好好看病吧,如果有可能,我还会來看你……’
“高老师走了以后,再沒有來过。后來听说,因为他家庭出身地主,又说了一些对‘文化革命’不满的话,被打成牛鬼蛇神,折磨得厉害,他割断静脉自杀了。”
高老师自杀的事我早就知道。鹿荣说到这里,哭起來,我也流下了泪。他为培养我们这些孩子,花费了多少心血呀。
“后來呢?”我小声问,感到鹿荣的手在抖动。她扯出枕巾擦泪,又说起來。
“后來,生活就困难了。我母亲只有四十多块钱工资,平时供我们母女俩生活还很艰苦,现在还要住院看病,就差得更多了。那时,我还在床上瘫着,不能出院。父亲头年死了以后,母亲把我看成命根子。她不能眼看着女儿这样完了,倾家荡产也要为我治病。她不断回去变卖家产,可我们家并沒有多少东西,沒撑几个月,箱箱柜柜,包括父亲留下的衣服,都卖光了,钱还是不够用。白天,母亲强装笑脸安慰我,晚上就暗自垂泪。看着母亲作难,我哭了,对母亲说:‘我不看病了,咱们回去吧!’母亲不同意。过了几天,她又去操办钱了。
“那时,我们家就安在母亲教书的一个乡村小学里,离这儿有十七八里路。村子很小,只有百十口人。母亲回去借钱,可是乡亲们都穷得要命,谁有钱呢?大伙看我们母女孤苦伶仃,怪可怜的,就帮着凑钱。张家一块,李家三毛,二十多户人家才凑了十三块二毛钱。这点钱能干什么呢?可这是大家的情义,母亲哭着挨门感谢,拿着十三块二毛钱來了。路上,她连汽车也沒舍得坐,跑了二百多里路,赶到我住的医院。我一看母亲憔悴的样子,脚也跑肿了,就大哭起來。我母亲再也装不得坚强了,也抱住我哭了。医生护士虽然同情,但沒法帮助,沒钱不能住院,沒钱拿不出药來呀……
“这样又在专区医院维持了半个多月,眼看山穷水尽,沒有任何法子可想了。那天晚上,我们母女二人正相对垂泪,准备第二天就离开医院的。忽然护士领进一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來。他穿一身破旧的军装,肩上、裤子上都有补钉,胡子拉茬的,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上有几块殷红的伤痕,只有一条左腿,右腋下夹一根拐杖。
“我们一眼就认出來了,这是大沙河一带的护林队长耿国臣。他是志愿军荣复军人,一条右腿在朝鲜战场打掉了,靠近心脏的地方还藏着一颗美国子弹。他是五一年从朝鲜回來的,黄河故道两岸有名的功臣。这人性子相当火暴,看见不顺眼的事就骂人、打人。但和我父亲的关系很好。我父亲打成右派下放到这里后,勘察水土、规划植树,上级不放心,派他跟着监视。可他却成了父亲的保护人。当年植树造林遇到的困难难以想象,很多问題都是他帮着解决的,调拨车辆,组织劳力,联系树苗,都由他出头。他给我父亲说过多少次:
‘你放心好了!在故道两岸植树造林、防风固沙,是造福子孙的大功德事,天塌下來,我一条左腿给你扛着!’他认定我父亲是个好人,受了冤屈。别人怕受牵连,他不怕。六五年,我父亲因为劳累过度,营养不良,得肝癌去世了。他让人把尸首抬到这片林子里,做了一口大棺材埋上了。就在这个小木屋后头十几步远,那儿有个大沙丘。当时,耿队长就常住这个小木屋里,周围几十里的林子都归他管。
“当时,上级还有人嫌给我父亲做的棺材太大。他阴沉着脸,一顿拐杖:‘不大!老鹿为黄河故道两岸人民立了大功,栽植这么多树,破费点木材为他安葬,不亏!’转身就走了。我父亲死后,他时常來看望俺母女俩,问有什么困难沒有。我母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轻易不愿接受人家的帮助。他每次送钱來,我母亲都婉言谢绝了。他因为是特等残废军人,每月有几十块钱的抚恤费。他沒有妻室家小,父母都去世了,只孤身一人,除了吃用,钱都存了起來,手头很宽裕。我母亲也曾想去他那里求帮助,但又怕他将來不让还。而且,他的钱是用血换來的呀。因此,母亲一直沒有张口。
“现在,他來了,一言不发,两眼灼灼地盯住我们母女俩,一副生气的样子。母亲一直沒有告诉他我住院,听说前些日子他也病了。他心脏旁边的那颗子弹老是找他的麻烦。看來,他到底还是听说了。他一來,我们就估计到了他的意思。他当时虽然生气不该瞒住他,但看我病成这样子,母亲一副绝望的神态,总算沒有发火。只坐下來喘息了一阵,说:‘老鹿嫂子,你放心给孩子看病吧!鹿荣住院治病的钱,我已经交给医院了。’他又从怀里一把掏出三百块,往床头上一放,‘这是你们吃饭零用的钱,收好!’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还能说什么呢?硬充好汉也不行了。我和母亲都感动得哭了。母亲哽咽着,要说一些感激的话,他一摆手:‘别说这些!都是共产党的钱,沒我一分!’他不愿意叫人感谢。我和母亲都知道他的倔性子,不敢再说什么了。当天晚上,他陪我们说了半宿话,第二天就告辞走了。事后,我们从护士嘴里才知道,头天下午,他向医院一次交了两千块。两千块呀!在当时,这可是个巨额数目呀!平日,他连烟都不抽,穿得破破烂烂,为了给我看病,却一把拿出两千块,这大概是他的全部积蓄了!
“后來,就靠这笔钱,我在医院住了三年,终于能站起來了,妇科病也有了很大好转。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再住下去了。于是,我出了院,回到母亲教书的那个乡村小学校。这时到了六九年,学校都复了课。我母亲已经五十多岁,到退休年龄了。可是为了多拿点钱,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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