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一切都没来得及,便翻身落水了。
问题出在超越大船的时候。
大船在前头犁起几重浪谷,河水晃荡得十分厉害。快艇选了一个角度,便从船后直飞过去。速度依然快得惊人。我感觉到船体和水面是若即若离的。因水面不平,后尾刚弹离水面,前头便栽向浪谷,跟跟斗斗。我预感到不妙,双手死死抓住扶手,以防甩出去。当快艇穿越第一重大浪谷的时候,船头一低,挑起一排浪花,只听“哗啦啦”一阵大响,铺天盖地地泼下骤雨般的水来,快艇整个被笼罩在茫茫浪花里,我们两人都被浇得精湿。我“啊呀”一声叫,知道不好。这时我的第一个本能的反应是沮丧和恐慌。但这念头似乎只有千分之一秒便一闪而过,紧接着便是极度的兴奋和刺激。好啊,真他妈的痛快!
我知道更大的险情还在后头。水雾中听到小伙子一声大喊:“抓牢!别慌!”却显得十分遥远和飘忽,像隔着千山万水。快艇从第一道浪谷中抬起头,又扑向第二道也是最深的中心浪谷。我快速眨巴眨巴眼,抖落睫毛上的水珠,竭力睁开眼皮,向前看去。小伙子两膀的肌肉凸凹如山岩,水淋淋油光滑亮。他握紧方向盘,双腿叉立,毫不犹豫地往前冲去。但船体被巨大的流速冲得倾斜了,再也无法保持平衡。船头斜立着扎向浪谷。我意识到,纵有霸王神力,他也无能挽回快艇翻船的命运了。那一瞬间,我居然令人难以置信地清醒。
按照这个速度,如果被翻船砍下河去,不被砸死,也会被淹死、呛死。我当然不能束手待毙。没等小伙子招呼跳船,我便在弥天大浪中纵身扑向河面。几乎与此同时,小伙子也弃船而下。等我从水底钻出水面时,快艇已消失在河里,了无踪影了。这一切好像只发生在半秒之间。
大船已经走远,拐到一架山的那一面。既看不到船影,也听不到马达声。河面又恢复了平静,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大山。森林。辽阔而深黑的水域。低吟如兽吼的山野的风。
我们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
因为落水的刹那摩托艇速度太快,虽然是一前一后落水,我们两人的距离却有二十米之多。我钻出水面后,见他飞快地向我游来,满脸愧色。上船前,主人曾一再叮嘱,一定要绝对保证作家的安全。但怪得了人家吗?是我自愿冒险的。也许,这正是我期待的最佳结局。
他快速划到我身边,说道:“对不起!”便从身后一把托住我臂膀。他是个有经验的救助者。我说:“你别碰我,我会水!”他愣了一下,还是犹豫着松开了,只在旁边几米处紧紧注视着,已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他已看出来我会游水。
我的游泳技术说不上精,但是可自救。我的家乡并非水乡。我的游泳技术是从坑塘里“打嘭嘭”开始学起的。后来便渐次长进,会潜水、会自由泳、会仰泳、会踩水。红卫兵大串连的时候,我和同学们曾横渡湘江,在橘子洲头慷慨激昂过一番:“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后来在南京燕子矶下,也曾和少年伙伴横游长江二百米,爬上一艘废弃的破军舰,在甲板上撒过一泡尿。可见,我还是有点水上功夫的。
小伙子游着水再次靠近:“怎么办?是往岸上游,还是等?”我往两岸瞅瞅,最近也有二华里,爬上岸去问题不大。但我担心大船回头寻找时找不见,他们会着急。就说:“就在这里等吧!”
我们决定原处等待。
万泉河表面平静,没有太大的浪头,但水底的力量却很大,而且凉。我穿着全身衣裤鞋子,身背相机,游起来自然要多费力气。我不断变换着姿势,时而侧游,时而仰游,更多的是用踩水技术,以保持身体平衡,不被流水冲得太远。脚底凉得透骨,说明这一带河水起码有五七丈深。水很清澈,内地最好的自来水也比不上它纯净。我低头喝了几口,凉丝丝甜津津的,口感畅美。我心里想,海南人用瓶子装上万泉河水去世界上卖,也会发大财的。
我们两人像两个水葫芦,在泱泱河水中飘浮。危险紧紧逼住,我竟然没有丝毫的恐惧。我知道大船很快会回来救我。但我不敢大意,更不敢浪费体力。眼下体力就是生命。我尽量轻松地借助双手在水中滑动,两耳却在寻找马达声。
半个小时过去了,周围及远处仍是死一样寂静。只有山野的风漠然低吟着在河面回荡。
双腿被裤子搅拌着,已经不太灵活。一双鞋子也显得格外沉重。我完全可以将它们甩掉,却终于没那样做。我自信还能坚持。但死的阴影已悄然逼近。我开始想,会不会这么淹死?因为我已不得不用全身力气对付水底的激流,而心脏好像也已被浸得冰凉。生命正被悄悄冷却。
我在生死之间徘徊。眼前只有无边的水。
但我承认,在那一刻,脑海里并非水一样纯净。我在人间拥有的一切都在闪现。我似乎有些留恋。就这么完了吗?我又想起那幅壁画:红白同喜,生死同美。固然固然!我极其勉强地承认着,却不无遗憾,不无忧伤。
我到底不是原始人。我无法达到那个境界。我还不想死。因为我还年轻。
四十分钟后,大船归来了。事后得知,过去那架大山后,他们陶醉于眼前无比壮美的景色,忙着欢呼、照相,完全忘了还有一只快艇。等谁忽然记起要回身给快艇上的我照一张相时,大船已走得很远了。最初没有看到快艇,以为我们还在山对过的那片水域兜耍。于是慢慢行走着等了一会儿。后来总不见快艇出现,才意识到是出了意外,这才忙忙掉头,蹒跚着赶回救援。
我们终于被救上大船。但我已精疲力竭。如果大船再不回来,后果不堪设想。因为那小伙子也已累得够受。他已经无力再把我拖上岸去。
临被拉上船时,我没忘了要求广东作家吕雷:“伙计,给我……照一张相!”
至此,海南之行才算功德圆满。
我没有葬身万泉河,却实实在在经历了一番生死体验。
我的好友,云南作家黄尧懊悔得直跺脚:“怎么不是我!”我相信他是个男子汉。
人生没有一次落水的经历,当是一个缺憾。大约,这也要机缘的。
造化,落水在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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