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桨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上片无典,自然真挚,尤“天为谁春”之句,令天下有情人唏嘘。下片则多用典,第一句,用裴航与云英的故事,裴航捣药,与云英结为鸳侣,一并成仙。而捣药之事,又与下句“药成碧海难奔”承启,用嫦娥奔月事,化李商隐“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用心可谓巧妙,可惜两典共用,若有一个不知,则全文不易解,降低了感染力。
“若容相访饮牛津”一句,牛郎织女之事世人熟知,但“牛津”之说有凑韵之嫌,虽然古诗中曾有此种说法,并非纳兰首创,读词人却要费些琢磨才明白所隶何事。且后两句内两个“相”字,一阕小令内两个字重用,莫非不能寻到更好的表述?至于“若荣”与“容若”颠倒,是否作者有意为之,别有深意,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全文只有上片算是佳作,下片则虎头蛇尾。
另外一阙著名的《浣溪沙》:
谁念秋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同样,上片流畅哀婉,夕阳庭院人独立,往事千端,二十一个字蕴涵无限伤心,尽在不言沉思中,余绪绵长。到了下片,第一句不是用典,但与上片相较,词意未免过于平淡,第二句“赌书消得泼茶香”,用李清照《金石录后序》典,是李清照和夫婿赵明诚读书赌茶事,暗喻夫妻间琴瑟和谐,知此词又是纳兰容若悼念亡妻卢氏之作。虽然典故和内容契合,在通篇却显得生硬突兀,影响了阅读的体验,未能起到增色的作用。最后一句看似极平淡,却是通篇的文眼,和上片呼应,多少旧事奔來目前,又是何其怅然,流光易逝,佳期不再,万古以來,莫不如是。“当时只道是寻常”,仅六字,既无典,亦不事雕琢,却足矣名垂千载。
纳兰容若另外一篇《浣溪沙》里有“十八年來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之句,暗用李商隐《柳枝诗序》故实,却自然融入全篇,即便不知出处亦不损词韵。两个“情”字叠用,各有所指,也是高超的用法。用典琢字到了此种境界,才称得上高手。
五
今人谈及纳兰容若总要涉及他的妻子卢氏,如徐志摩的诗名反不及他和陆小曼的风流韵事流布广泛。容若与卢氏情深意笃,此事毋庸置疑,但容若笔下之感伤悒郁,若全然因卢氏早逝,念念难忘,以致愁绪萦怀,恐怕未必尽然。这中间恐怕有不少读者----尤其是女读者,一厢情愿的想象。若说和作者本人气质性格相关,似更确。若真是终日念念不忘,心力交瘁,以致命短,又何來死前托友人千里迎娶沈宛事?
另外一件捕风捉影事是苏雪林考证纳兰容若有一恋人入宫,二人不得结为眷侣,以致容若终身郁郁,此事属无根臆测。爱屋及乌是人之常情,喜欢作者的文笔进而对作者的生平为人产生兴趣,也是读者的雅好。但把作品内容等同于作者生平,那是小看了文学的内涵。凭几段文字任意想象,如当下某些作者,略读过几篇诗词,在google、百度搜索一番,然后信马由缰想象作者的心情乃至经历,拼凑成文,哗众取宠,那是贻误了读者,也贻误了自己。至于关心作者私人生活胜过关心作品,更是本末倒置的蠢读者,别有用心的伪读者。
不过,我并非在这里怀疑纳兰的深情皆出于做作,谈《饮水词》的妙处,“情浓意永”不可不提。无论对亡妻,对挚友,对沈宛,纳兰不乏真情流露。纵然有过犹不及之处,但其性格之真感情之丰富,决非惺惺作态。莫非情多累身,以致三十一岁弃世,永伴卢氏与地下,留下命途多舛的沈宛凄然一身,该如何捱延时日。
纳兰有首《金缕曲----亡妻忌日有感》,凄绝沉痛,也是深情之作,誊录于下: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來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六
纳兰性德有一阙《南歌子·古戍》:
古戍饥乌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
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兴亡命也,岂人为!一处荒废的古戍所,引起纳兰世事沧桑遇合多变的叹惋。这类作品在《饮水词》中所占比例不高,却往往别具气象,另有一阕《满庭芳》:
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阴燐夜泣,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有人说纳兰性德此类作品和家族先祖的遭际有关,纳兰的先祖属女真叶赫部落,在与清朝开国之君努尔哈赤建州女真的战斗中,叶赫部落的首领布扬古失败被杀,临死前发毒誓:“我叶赫那拉就算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灭建州女真。”慈禧太后正是叶赫那拉氏,而末代皇帝宣统退位时主持大局的隆裕太后,慈禧的侄女,也是叶赫那拉氏,民间传说乃至影视剧就附会说应验了布扬古的诅咒。其实自女真各部落统一之后,这种氏族间的仇恨经过百年光阴早已消弭,清初满汉之间的民族冲突,才是当时的主要话題。说纳兰性德许多感慨兴衰之作是痛悼叶赫部落的衰亡,实属牵强,倒是遗老对前明的追念感怀,不觉中感染了纳兰的笔触,尚不失为一种解释。
纳兰有一阙《好事近》活脱脱就是遗民口气:
马首望青山,零落繁华如此。再向断烟衰草,认藓碑題字。
休寻折戟话当年,只洒悲秋泪。斜日十三陵下,过新丰猎骑。
很难让人相信,面对明十三陵,洒悲秋泪的作者,会是满清的贵胄公子,纯纯正正的旗人。做为一个满族人,一个统治者和胜利者的民族,对自己所属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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