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父亲从西结古草原的四面八方找來了獒王冈日森格原來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中的六个人。他们个个都已经是身强力壮的牧民了,他们和父亲一起,天葬了冈日森格。灵魂和肉体升天的那一刻,父亲和“六个上阿妈的孩子”都是泣不成声,把眼泪流成了野驴河。父亲说:“冈日森格,真想跟你一起去。这辈子不行,就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也是一只藏獒,我也是一只藏獒啊。”
父亲也把地狱食肉魔用他的大黑马驮运到了天葬场,叮嘱天葬师:好好地念经,好好地送走吧,不要嫌它是咬死了许多西结古藏獒的残暴之主,毕竟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的骨血。父亲看着天葬师就像对待人尸那样卸开敲碎了地狱食肉魔的骨肉,看着那么多秃鹫一滴不剩地吃掉了它的尸体,不断地说着:“走吧,走吧,下一辈子你要是还做藏獒,你就來找我,找我呀,我跟你搭伴,好好地搭伴。”父亲说着就哭了,一个不是主人的人,在送别地狱食肉魔的时候,为它流下了生命之间情义深长的泪。
接着,父亲和其他牧民又天葬了所有死去的西结古藏獒、东结古藏獒、多猕藏獒和上阿妈藏獒,天葬了死去的桑杰康珠、勒格红卫,还有巴俄秋珠。
这是一场浩大的天葬仪式。所有西结古骑手和幸存的西结古藏獒,还有西结古寺的喇嘛,都无声地聚集在一起,庄严地注视着在神密浩渺的天空中盘旋飞翔俯冲的神鹰,目送不死的魂灵乘风升天。所有的欲望和仇恨,都在庄严肃穆的注视中跟随升天的魂灵随风消逝。
天葬仪式后的第二天,西结古领地狗从白兰狼群的围剿中救出了一个女人,当它们把这个女人带到牧民们跟前时,大家都惊呆了:这是谁啊,是梅朵拉姆吗?离开草原才多长时间,西宁城就把她折磨得面目全非,她已经不是那个“观音菩萨,年年十八”的仙女了。只有藏獒,那些还活着的藏獒,舍命救了她,又一如既往地亲近着她,扑着,舔着,人立而起和她激动地拥抱。梅朵拉姆是知道了铁棒喇嘛藏扎西打给她父母单位的电话后,跟多吉來吧一样逃离西宁而來,先是坐公共汽车,然后又拦截运货的卡车,到了青果阿妈草原,便有认识她的牧民借马给她,她一路驱驰,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了西结古草原,同时也以最快的速度陷进了白兰狼群的包围圈。幸亏藏獒及时赶到,她损失了马却沒有损失掉自己。
梅朵拉姆见到牧民们后,便得到了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丈夫巴俄秋珠已经死了,而且死得一点都不可惜,至少在西结古草原的人看來是这样。梅朵拉姆哭着,告诉所有依然喜欢她却咬牙诅咒巴俄秋珠的人: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她被强制离开,又被困在西宁城回不來,如果不是她看不到希望,假装绝情地写信告诉巴俄秋珠她幸福地生活在城市里,让他死了心不要等她,巴俄秋珠就不会变得那样不近人情,那样疯狂残暴。原谅巴俄秋珠吧,他过去不是这样,他是突然变坏的,他变坏是形势逼迫的,是被人挑唆的。他的脑子太简单了,他是那种直筒子脾气的藏民,要爱就爱得要死,要恨就恨得要命,他不会拐弯,他为什么就不会拐个弯儿想一想呢:夺得了藏巴拉索罗又能怎么样?有了权力又能怎么样?发泄了仇恨又能怎么样?你的媳妇能回到你身边來吗?她一遍又一遍地说:“你不该打死冈日森格,不该打死那么多藏獒,藏獒有什么错啊?难道你不知道我爱藏獒就像爱我的亲人一样吗?我來晚了,我怎么不早一点來啊,我來晚了,对不起藏獒,我來晚了。”
梅朵拉姆來了,又走了,连一口水也沒喝就走了。走的时候她告别了永远都依恋她的西结古藏獒,告别了又开始把她看作仙女的西结古牧民,也告别了前來看她的父亲。父亲牵來自己的大黑马让她骑了走,她拒绝了。她步行而去,走进了黄昏,走进了碉房山下牛羊声声的牧归之景,最后走进了大水滔滔的野驴河,然后就消失了,到丈夫巴俄秋珠等待她的地方去了。看到她走进河水的牧民们都不会认为她这是自杀,也不会认为这自杀的举动里,包含了她对丈夫的感情,包含了她对西结古草原的愧疚,更包含了她对丈夫打死冈日森格、打死那么多西结古藏獒的赎罪----梅朵拉姆想用自己的死救赎爱人的灵魂。牧民们以为,这位下凡的仙女不想走路了,就召唤河水漫溢而來,托举着她,像送走鱼儿那样把她送走了。
冈日森格死后,西结古草原再也沒有出现新的獒王。它成了最后一代獒王,成了草原把藏獒时代推向辉煌又迅速寂灭的象征,它的死送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送走了心灵对慈悲的开放和生命对安详的需要。喜悦、光明、温馨、和平,转眼不存在了,草原悲伤地走向退化,是人性的退化、风情的退化,也是植被和雪山的退化,更是生命的物质形态和精神形态的严重退化。
更加不幸的是,在那天翻地覆的年代,当革命风暴席卷的时候,所有的神佛都成了四旧,被打翻在地,失去了往日的法力,被三尊菩萨和格萨尔王见证过的新生的藏巴拉索罗----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以及所有冈日森格和多吉來吧的后代,也不能带來吉祥。失去了獒王冈日森格的西结古领地狗群,就像沒有爹娘保护的孩子,又一次遭受了來自上阿妈人的毁灭性打击。
带着疲惫和悔恨离开西结古草原的外來骑手,回到自己家乡草原,立即就被红色潮流裹挟。上阿妈骑手轻蔑地抛弃了对藏巴拉索罗的信奉和追逐,靠着叉子枪的威力,夺取了整个结古阿妈藏族自治县革命委员会的大权。他们用古老的部落风格和复仇习惯,对胆敢继续以他们为敌的西结古领地狗和所有的看家狗、牧羊狗进行了一次大清洗。这是利用权力进行的一次更大规模的杀戮。一队基干民兵打着“草原风暴捍卫队”的旗帜,來到了西结古草原,把藏獒当作了练习射击的活靶子。就在这场清洗中,被看作藏巴拉索罗的那些威猛高大、智慧过人的纯种藏獒,那些獒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后代、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后代、所有伟大的獒父獒母的后代,那些深藏在牧民家里、还原了喜马拉雅古老獒种的黑獒、雪獒、灰獒、金獒、红獒、铁包金藏獒,那些狮头虎脑、熊心豹胆、铜头铁额、方嘴吊眼、体高势大、雄伟壮丽的藏獒,一只接一只地消失了。
父亲在那段日子里成了一个专司送葬的人,他带着寄宿学校的学生,天葬了所有被清洗的领地狗,同时也天葬了西结古寺专门给领地狗抛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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