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父亲朝枪口跪下的时候,冈日森格忿怒了。
高山澎湃的冈日森格,竭智尽忠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昂扬起岁月斫砍、草原锻造的擎天之躯,用冰刀一样寒光闪闪的眼睛,瞪着巴俄秋珠和上阿妈骑手以及那些装饰华丽的叉子枪,大义凛然地用声音震慑着、用利牙威胁着:不要胡來,你们不要胡來。
巴俄秋珠双手抖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你认识我,居然还冲我吼。”
冈日森格的吼叫更加宏大了,那是一种能把耳膜震碎的无形击打,是一种能让所有对手恐怖怯懦的威风表演。草原猎人的叉子枪,能让骑手威武剽悍的叉子枪,就在掌握它的人恐怖怯懦的时候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是巴俄秋珠的枪首先发出了嗥叫。但是他沒有打中,当然是故意沒有打中,似乎他还是顾及到了自己童年的身份,那个被西结古草原喂大的“光脊梁的孩子”。
巴俄秋珠说:“不要以为我们不敢开枪,最后再问一遍,说不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父亲还是那句话:“你们就打死我吧。”
巴俄秋珠的叉子枪又一次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接着,所有上阿妈骑手的枪都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十五杆叉子枪飞射而出的十五颗子弹,无一脱靶地落在了冈日森格身上。
冈日森格从行刑台上跳了起來,带着一口咬死的决定,扑向了巴俄秋珠的喉咙。但是它沒有扑到,它再也无法扑到了,这是它终其一生唯一一次沒有绽放生命之花的扑咬。它惨烈地长啸一声,身子一阵剧烈的颤抖,从空中陨落而下,苍鹰落地一般重重地砸向了地面。
西结古草原仿佛摇晃了一下。青果阿妈草原仿佛摇晃了一下。远处的昂拉雪山、砻宝雪山、党项大雪山和近处的碉房山真的摇晃了一下。天上地下,所有认识它的飞禽走兽都在惊叫:冈日森格,冈日森格。
沒有回音,冈日森格寂然不动。
还是一如既往的辽阔,还是原始的大地、原始的天空,悲哀在晴空下泛滥,白色的雪冠突然就是挽幛了,漫漫草潮以浩大的气势承载着从來就沒有消失过的哀愁和忧伤。风的哽咽随地而起,太阳流泪了,让光雨的倾洒覆盖了所有的凹凸。绿色的地平线痛如刀割,瑟瑟地颤抖着,而在更远的地方,是野驴河饮恨吞声的流淌,是古老的沉默依傍着的无边的孤独,草原,草原。
冈日森格死了。
远处突然有了一阵颤颤巍巍的狼嗥,先是一声,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群嗥。好像就在不远处有它们的一个探马,迅速把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的死讯通知了它们,它们就惊叫起來,不知是欢呼,还是悲鸣。
骑手们沒有一个扑过去,后退着,惊恐无度地后退着,上阿妈骑手后退着,东结古骑手后退着,多猕骑手后退着。死了?它真的被人打死了?不会啊,不会。包括巴俄秋珠在内,上阿妈骑手们似乎都不相信他们打死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沒有一个敢过去看看他们的子弹到底产生了多大的威力,沒有一个不觉得冈日森格接下來的举动就是跳起來一个个咬断他们的喉咙。
西结古骑手呆愣着。他们在班玛多吉的带领下,集体呆愣着。
同样呆愣着的还有勒格红卫,他在想:我的藏獒死了,我痛苦得就像把心挖掉了;冈日森格死了,那就是把西结古草原所有人的心挖掉了。好啊,把他们的心挖掉真是好啊。让他们尝到我的痛苦,这就是我的报复。但紧接着他奇怪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并沒有产生复仇的快意,真正的感觉居然是疼痛,就像西结古骑手和父亲感觉到的疼痛,就像地狱食肉魔倒下时的疼痛。
父亲和丹增活佛扑下了行刑台,断了一条腿的麦书记也挣扎着扑下了行刑台。他们扑向他们的老獒王,放声哭喊着:“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喊出來的不是生命的气息,而是鲜血。十五杆叉子枪射出了十五颗子弹,十五颗子弹打出了十五个窟窿,十五个窟窿冒出了十五股鲜血。一身黄色军装的麦书记趴在血泊里,染红了自己,一身红色袈裟的丹增活佛趴在血泊里,鲜红了自己,远远看上去,就像升起了一尊红色的法幢、一尊流血的宝瓶。他们哭了,身为一方诸侯的麦书记流下了一个草原首脑感念万端的悲恸之泪,早已超凡入圣的丹增活佛流下了一个出离轮回者救渡人间的世俗之泪。而父亲,痛不欲生的父亲,就像死去了自己的亲人,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冈日森格的头,又喊又号,眼泪浸润着草原,又随风而去沾湿了雪山,沾湿了所有的生命。
冈日森格是死不瞑目的,望着恩人汉扎西的眼睛里,依旧贮满了热烘烘的亲切、清澈如水的依恋、智慧而勇敢的星光般的璀璨。
父亲说:“冈日森格是我害了你啊,我要是说出來你就可以不死了。可是我沒说,冈日森格我不能说啊。”
班玛多吉、西结古骑手,呆望着父亲。麦书记和丹增活佛也是呆望着父亲,他们都不能理解,究竟圆光占卜显现了什么,让父亲宁肯牺牲至亲至爱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也不愿意说出來。
突然,班玛多吉跳下马,扑向了父亲,抡起巴掌,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汉扎西你看到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说?你这个叛徒,是你害死了冈日森格。你害死了冈日森格,你活着还有什么用,你死去吧,快死去吧。”又是一个耳光,又是一个耳光,一个耳光比一个耳光重。
父亲的脸红了,肿了,两边都是清晰的指印,血从嘴角和鼻子流了出來,眼泪也流了出來。他跪在地上,朝着冈日森格磕头,朝着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磕头,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西结古骑手中有人哭着说:“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冈日森格已经死了,被你害死了。”
西结古领地狗走过來,围拢着自己的獒王冈日森格,闻着,舔着,终于相信獒王已经去了,突然就“呜呜呜”地哭起來,哭得天昏地暗。
只有父亲的藏獒美旺雄怒沒有哭,或者说它伤心得都不知道怎样表达了:獒王啊,你曾经打败了所有敢于挑战的藏獒,却无法打败那些恶毒的人,也无法打败更加恶毒的子弹。
美旺雄怒围绕着獒王冈日森格走了一圈又一圈,用它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它对冈日森格的尊敬和哀悼,突然停下了,把寒夜一样瘆人的眼睛瞪起來,巡视着上阿妈骑手,判断着谁是他们的首领,渐渐把眼光聚焦在了警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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