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3

    这是一个清凉的草原夏夜，蓝马鸡草洼里一片鼾声。骑手们和藏獒们一堆一堆地栖息着，除了偶尔有守夜的藏獒与藏獒之间发出声音的对抗，偶尔有狼嗥从月亮悬挂的地方传來，看不出别的不融洽。离开黑压压的人群和狗群大约一百米，是勒格红卫和他的地狱食肉魔，后來桑杰康珠也來了，她把自己的马和勒格红卫的马拴在一起，坐在了勒格红卫对面。

    她看不清勒格红卫的脸，只感到脸上一片阴影。

    片刻，她听到勒格红卫低沉的话音，不像是说给她听，他的听众像是这冥冥天地和茫茫夜空。

    “我的藏獒死了。”

    桑杰康珠看着他身边的地狱食肉魔，它安祥地躺在主人身边，勒格红卫的手放在它后背上，轻轻地抚摸，仿佛它是在酣睡之中，随时都会醒來，依照主人的召唤闪电出击。桑杰康珠挪到地狱食肉魔身边，也伸手去抚摸它。她的动作是下意识的，似乎仅仅是为了表达对勒格红卫的同情――怎么，她居然有了同情？这个恶毒的汉子，难道不是罪有应得吗？

    她手指触摸到地狱食肉魔肌肤的瞬间，心中莫名其妙有了感动的潮涌。这个凶残的畜生，这个她费尽心机不能击毙的魔鬼，一旦真的死在她眼前，她居然沒有兴高采烈，反倒有一丝凄凉。

    “我的藏獒死了。”

    她听他又一次自语。她想和以前那样顶撞他：“你的藏獒该死了，它咬死了那么多藏獒，它自作自受，它早就罪该万死了。”但她什么话也沒说，她说不出口。她想说：“你不要难过，它死得英勇，死得壮烈，死得其所。”她更说不出口。

    桑杰康珠就默默地坐在地狱食肉魔身边，和勒格红卫隔獒相对。听着勒格红卫一遍又一遍自语。

    “我的藏獒死了。”

    和地狱食肉魔一样，桑杰康珠也听到了勒格红卫胸腔里的哭声，这哭声让她慌乱。她从來不会想到，一个壮年男子的哭声会消解她心中的仇恨，让她像面对一个无辜无助的可怜人一样心软。

    还不仅是心软，还有安慰的冲动。这更让她茫然，一个女人，在这茫茫草原，在这浩浩夜空，她拿什么去安慰他？

    她又听到他的自语：“我的狼死了。我的藏獒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死了。我的藏獒又死了。”

    她忽然听到自己心中的自语：“我是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声音在心中一遍一遍回响，应和着勒格红卫的自语。说着说着，她说出声來，却不是“病主女鬼、女骷髅梦魇鬼卒、魔女黑喘狗、化身女阎罗”，而是让自己震惊的一句话：

    “你需要一个明妃。”

    桑杰康珠躺下了，她仰望着天，天似穹庐。

    她听到了勒格红卫的回应，声音依旧断断续续，若隐若现。

    勒格红卫说：“我的‘大鹏血神’沒有了。”

    桑杰康珠以为勒格红卫沒明白，又说：“你需要一个明妃。”

    然后，桑杰康珠把丹增活佛的话搬了出來：“‘大遍入’邪道的进入靠的是母性，‘大遍入’邪道的崩坏靠的也是母性，前一个母性代表无明和我执，后一个母性代表开放和空性，我是天生具有法缘的佛母，我会让你消除‘大遍入’的偏见、走火入魔的法门，变成一个安分守己、彻悟正道的喇嘛。”

    勒格红卫叹了一口气，目光从深邃的夜空中收回，集中到她脸上，就一瞬间，又离她而去，再度投向茫茫夜色。

    她听到了他悲凉的声音：“你挽救不了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修炼‘大遍入’法门？”

    桑杰康珠摇了摇头，等他说下去，他却沉默了。

    勒格红卫是想说又说不出來，但心里是明白的：他不仅是一个僧人，更是一个人，他想把一个僧人和一个人结合起來，而“大遍入”法门恰好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他的全部追求也就是让自己有一个完整的生命，达到人生最起码的标准，除了拜佛修法，除了吃喝拉撒，还应该有爱，有男女之爱，就像六世**仓央嘉措，就像牧民们唱诵的那样：“喇嘛仓央嘉措，别怪他风流浪荡，他所苦苦寻求的，和凡人沒有两样。”可是他发现追求的道路是那么艰辛、那么悲伤。他想对他诉说内心的悲伤，说出來的却依然是那一句：“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死了。”

    桑杰康珠说：“丹增活佛说了，我和你的认识，是一种良好的缘起，是命里的因果，谁也无法回避。”

    勒格红卫皱着眉头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桑杰康珠说：“还说你只有在女人的帮助下，才能实现赎罪。”

    勒格红卫愤怒地说：“女人，他居然提到了女人。他沒告诉你‘大鹏血神’是什么吗？”看她迷惘地摇着头，又道，“那我现在实话告诉你，‘大鹏血神’就是男人的根，我的根沒有了，我已经不是男人了。”

    桑杰康珠呆若木鸡，突然听到自己一声叹息，很长很长。

    突然，她坐起來，给了他一拳，喊道：“你沒有了‘大鹏血神’，你为什么才告诉我？你这个骗子。”又意识到其实一开始勒格红卫就告诉她他的“大鹏血神”死了，糟糕的是她不知道“大鹏血神”是什么。她觉得挥拳猛揍是不够的，又把嘴伸过去，在他肌肉发达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他不动，忍受着，眼泪哗啦啦地忍受着。

    两分钟后，桑杰康珠离开了勒格红卫，骑马沿着蓝马鸡草洼转了一圈，便朝着行刑台跑去，她想去质问丹增活佛：“你施放了什么魔法毒咒，让勒格变成了一个废人？勒格已经沒有了根，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做他的明妃？”跑着跑着她停下了，徘徊了片刻，走向了白兰草原她的家，心想也许应该先去找阿爸，看苯教咒师的阿爸会传给她什么降服勒格的法力，然后再去质问丹增活佛。

    沒走多远，她就听身后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勒格红卫追过來了。她喊一声：“你來干什么，我不想再见你。”打马就跑。

    勒格红卫喊道：“你忘了你的枪。”

    桑杰康珠停下了。勒格红卫让自己的马靠过去，把叉子枪放在了她的胸前。她端起枪，转身瞄准了他。

    她说：“我知道过去我为什么用藏刀和枪都沒有杀死你，我现在真的要杀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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