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女孩和男孩的多吉來吧走一阵,跑一阵,从早晨到下午,在横七竖八的街道里穿行着,始终沒有走出城市去。好几次它似乎來到了城市的边缘,但发现前去的路上并沒有草原的气息,就又折回去了。离开城市就是为了回到草原,可是草原,草原在哪里呢?它是被汽车拉进城市的,在进城的路线上沒有留下它的任何痕迹,再说即使留下了痕迹,一年的风吹雨淋之后它还能闻出來吗?它东跑西颠,越跑越累,越累就越不知道草原在哪个方向了。它满眼流淌着湿漉漉的迷茫,不时地关注着那些一见它就躲开的人。它记得在西结古草原,只要遇到它解决不了的问題,总是人在帮助它,主人汉扎西,或者随便一个牧民。可惜在城市、在今天,它见到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怕它的,一种是想害它的。
很快就是黑夜了,房子和灯火组成的沟谷似乎比白天更多了,多得让它绝望。它渐渐累了,想找一个地方休息,找來找去,觉得哪儿都不安静,哪儿都有危险的存在,找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灯火熠亮、旗帜飘扬、画像高耸的地方。这儿的灯火是小小的一串儿一串儿的,环绕着酷似佛像的毛主席画像,好比西结古寺大经堂里酥油灯的闪烁,这儿的旗帜是连成片的,就像草原上铺满山坡的经幡箭垛风马旗阵。它望着灯火、画像、旗帜,感到它们是安全的,是沒有敌意、可以信任的。更让它放心的是,它看到了一些朝着画像跪着说话的人,如同西结古草原那些面对佛像或者活佛和喇嘛祈请福佑的牧民。多吉來吧卧了下來,就卧在了灯火通明处、全身画像的脚下,聆听着旗帜以草原的节奏呼啦啦响动,打量着那些跪在画像前喃喃自语的人。它不知道这是一些向伟大领袖“早请示,晚汇报”的黑帮,是一群沒有自由的“请罪者”,只觉得他们表情是木然的,也是善良的。他们來了一拨,跪完了,自语完了,就走了;又來了一拨,跪完了,自语完了,又走了。就这样不间断地來來去去,多吉來吧觉得根本不需要提防他们,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一丝温馨而惬意的味道走进了多吉來吧的梦乡,告诉它你该醒醒了。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还有人在跪着说话,就又闭上了眼睛。但这次它沒有闭实,它怎么也闭不实了,那温馨而惬意的味道变成了一种带着草原气息的坚硬有力的袭击,让它睡意全无。它倏地站起來,几乎是不由自主的,用眼光也是用鼻子指引着自己,走向了二十步之外那些跪着说话的人。
一阵惊叫,那些人纷纷跳起,转身就跑。多吉來吧也很吃惊,停下來望着他们:这些和草原人一样跪着说话的人怎么害怕起它來了?真正的草原人是不会这样的,他们一看它的表情,就知道它是去打架的,还是去亲近的。让多吉來吧欣慰的是,还有一个人跪在那里一点儿也沒挪动,它最初的动机就是要走向那个人的。它继续迈步,來到那个人身边,伸出舌头舔着,舔了脸和耳朵,又去舔手。那个人抱住它说:“多吉來吧,你怎么在这里?你是跑出來的吧?我知道你在动物园里,很想去看你,但我沒有机会。”说着吧嗒吧嗒流下了泪。
多吉來吧也是吧嗒吧嗒流着泪,继续用它的舌头呼唤着她的名字:梅朵拉姆,梅朵拉姆。
他们互相拥抱着,都想把各自的苦水吐出來,又都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便沮丧地分开了。梅朵拉姆说:“多吉來吧,你是怎么跑出來的?你今后怎么办?就在西宁城里做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狗?你会被人打死的。”多吉來吧呜呜呜地哭叫起來,想对梅朵拉姆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能不能帮帮我,我要回家。梅朵拉姆说:“我要是能照顾你就好了,可是我不能,我沒有这个自由,我父亲是‘反革命’,母亲是‘坏分子’,我有一个伯伯在台湾,他托人给我带过一封信,我并沒有看到信,却已经是潜藏在草原深处的‘台湾特务’了。我们全家都在接受监督,我不能把你带回家去。”
多吉來吧听不懂梅朵拉姆的话,但是能揣摩话语的味道,知道梅朵拉姆的处境跟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还要糟糕。它用舌头安慰着她,突然就不哭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意思是说:有我呢,我來保护你。
立刻就有了保护的机会。有两个中年男人和两个青年女人走过來,蛮横地说:“干什么呢?向毛主席请罪的时候还抱着一只狗,不要以为它就是你的靠山,我们要‘痛打落水狗’。走,回去写检查,为什么对狗的感情比对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感情还要深。”说着就要拉扯梅朵拉姆。多吉來吧怎么可能容忍他们这样,跳起來就扑,却被梅朵拉姆死死拖住了:“多吉來吧,多吉來吧,千万不要发怒多吉來吧。”又对那几个男女说,“我不能松开它,它会伤了你们的,你们先躲一躲,我马上就回去。”
几个男女看到多吉來吧的个头比跪着的梅朵拉姆还要高,又看它愤怒凶霸的眼睛里闪射着比最锋利的刀子还要锋利一百倍的寒光,知趣地走开了。
苦难中的邂逅,來不及喜悦,就又要分手了。梅朵拉姆长叹一声说:“多吉來吧,你不要跟着我,一旦他们把你抓起來,你还不如在动物园里。我知道你以后会天天來这儿等我,但是我不会再來了,明天我就要和父母一起被隔离审查了。你现在就走吧,千万千万别跟着我,走吧多吉來吧,保重啊。”
分手是艰难的,多吉來吧不可能不跟着她,一來是保护她,二來是依恋她。流落异乡、孤苦伶仃的时候,一个來自大草原的人和一只來自大草原的狗,是多么需要相依为命哪。但梅朵拉姆知道,所有跟自己有关系的都可能被自己连累,包括一只熟识的狗。去吧,去吧,多吉來吧快去吧,孤独的流浪总比失去自由好。梅朵拉姆又是手势又是语言地打发着它,看它不走,又拍着地面欺骗它说:“那好,那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來,去去就來。”
多吉來吧明白了,于是就坐下來等着。以后几天,多吉來吧有了依靠和期待似的一直在西宁城里流浪,天黑以后就会來到这个灯火熠亮、旗帜飘扬、画像高耸的地方,等待梅朵拉姆。直到有一天,它被几个拿枪的人暗算,才又回到原來的轨道上,重新思考如何走出城市的问題。
那是几个对毛主席无限忠诚的造反战士,他们对多吉來吧的深仇大恨來自它的位置,它有什么资格坐在毛主席画像旁边,和伟大领袖一起接受人们的跪拜?这不是明目张胆的篡位吗?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怀着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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