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面对狼道峡的山冈,草色绿得能把人畜晕倒。冈顶和山麓按东西南北的方向耸立着四座神宫。神宫也叫拉则神宫,意思是山顶上的俄博,或者叫山顶上的箭垛。神宫由地宫和天宫两部分组成,地宫里埋藏着一些被寺院活佛加持过的宝物:佛像、佛经、佛珠、佛衣、金刚橛、七珍八宝等等。从地宫中央高高升起着一杆宫心木,被红色的氆氇裹缠着,环绕着宫心木,就是天宫的景象:几袋粮食围了一圈,一些泥塑的佛像围了一圈,金银铜铁的盛水宝器围了一圈,抹着酥油的嘛呢经石围了一圈,然后是短柄的达瓦刀、长柄的尼玛刀、铁铸的斧钺和打造的金刚杵,最后是一圈白石,白石内外密集地插着指头粗的柽柳和绑着羽毛的桦木箭,一根根白色的羊毛绳和黑色的牛毛绳从宫心木的高端流泻而下,连接着柽柳和箭丛,无数哈达、经幡和风马旗飘摇在绳子上,斑斑斓斓,蔚为壮观。
神宫的作用就是祈求神的降福,依靠神来战斗,西结古草原的人希望山神、河神、天神、地神、风暴神、雷雨神、四季女神等等一切自然之神都汇合在此处,以巨大的凝聚力保卫尊敬的麦书记和神圣的藏巴拉索罗。
首先来到这里的是上阿妈草原的骑手,他们站在山冈前平整的草地上,敬畏地望着四座神宫,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他们明白这样的神宫是专门用来保卫藏巴拉索罗的,如果他们想把藏巴拉索罗从西结古草原拿走,就必须举行拉索罗仪式,祭祀神的同时祈求所有的地方神开阔一下自己的心胸,宽容地对待他们这些外乡人在西结古草原的所有行动。他们坚定地相信,如果不举行拉索罗仪式,神的惩罚立刻就会降临头顶。可是现在,他们什么仪式也来不及举行,就听到了一阵马蹄的轰响,听到了几声人的呐喊,更重要的是,他们听到西结古领地狗群的集体吼叫,隐隐约约的,从野驴河的方向,逆风而来。
比人反应更强烈的是上阿妈领地狗。它们哗地一下跑到了人的前面,用自己的身躯堵挡在了迫临而来的危险前面。它们也开始吼叫,此起彼伏,如狮如虎,试图用自己的声音盖过对方的声音,用自己的震慑抗衡对方的震慑。
就在两股领地狗群震慑与反震慑的声浪中,西结古公社的书记班玛多吉出现了,他带着一群西结古草原的骑手,纵马而来,一溜儿排开,在绿色山麓下的四座彩色神宫前,拉起了一道防御线。班玛多吉勒马停下,面对着一群上阿妈骑手,“哼”了一声说:“我们吉祥的黑颈鹤信使还没有把洁白的请柬送达上阿妈草原,你们怎么就跑到我们的草原上来了,你们来干什么?”
上阿妈骑手中,领头的是公社副书记巴俄秋珠。巴俄秋珠笑了笑说:“班玛书记你好,你忘了我在西结古草原长大,我十多年都没有回来了,我回来看看不行吗?”班玛多吉说:“看看是可以的,但为什么要带着这么多骑手、这么多藏獒?”巴俄秋珠说:“人多狗多是为了表示对你们的尊重。听说你们的草原上长出了藏巴拉索罗神宫,我们大家都想来顶礼磕头。”
班玛多吉挥着手吼道:“你们有什么资格到这里来顶礼磕头,这里是我们的神,我们的神就只能保佑我们。”巴俄秋珠说:“我记得有一年你来上阿妈草原开会,见了我们新刻在石崖上的佛菩萨倒头便拜,我们说什么了没有?天下藏民的神都是一样的神,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就好比西结古寺里的佛爷喇嘛保佑着我们大家一样,西结古草原宽宏大量的骑手们,为什么变得这么小气,为什么不准我们顶礼磕头?”
班玛多吉说:“巴俄秋珠你什么时候变得油嘴滑舌了?你们是冲着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来的,谁不知道你们的狼子野心啊。”巴俄秋珠说:“知道就好,藏巴拉索罗代表了我们青果阿妈草原,更代表了吉祥的未来,我们要把它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班玛多吉说:“既然这样,那你们就回去吧,藏巴拉索罗已经来到了我们西结古草原,只有我们才有资格把它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巴俄秋珠说:“我们是想回去,但上阿妈草原的父老乡亲不让我们回去,他们对我说,把藏巴拉索罗敬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的只能是我们上阿妈草原。”
班玛多吉还要说什么,就见站在巴俄秋珠前面的几只大藏獒眼放凶光,朝着他这个敢于指手画脚的人狂吠了几声,抑制不住地扑了过来,便大喊一声:“曲杰洛卓,曲杰洛卓。”
曲杰洛卓早就守护在他前面,威胁地跳了一下,又立住了。它知道几只上阿妈大藏獒并不是真的要来撕咬自己的主人,眼放凶光也好,狂吠奔扑也罢,都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便把身子一横,飘晃着长长的鬣毛,坐了下来。几只上阿妈大藏獒扑到跟前就停下了,不阴不阳地低吼了几声,朝后退去。巴俄秋珠喊起来:“退回来干什么?往前冲啊。”几只大藏獒没有听他的,也像曲杰洛卓那样坐了下来。一时间,双方的藏獒都不叫了,连正从远方奔扑而来的西结古领地狗群也不叫了,好像它们从这边的平静中得到了某种启示:生活在延续,日子一如既往地和平着,领地狗与领地狗之间并不会发生激烈的厮打与流血。
没有发生厮打与流血的日子已经很久很久了。几年来和平与宁静一直是草原的伴生物,部落飞快地消失,草原与草原之间的界限已经淡化,人民公社用一种高度集中的生产方式把更多的牧民招呼到了一起,人是可以在自己的公社不同的草原常来常往的。领地狗群虽然依旧坚守着自古以来的领地,却已经看惯了外来人和外来藏獒的造访,不像过去那样神经质地见生人就设防,见生狗就追咬了。仿佛一种默契正在形成:能不打就不打,包容,包容。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看到几只大藏獒居然不听自己的,恼怒地从马上跳下来,挨个踢着大藏獒的屁股,看它们还是无动于衷,就挥动马鞭抽起来,边抽边说:“不敢打斗的藏獒就不是藏獒,我要你们干什么。”来到西结古草原的上阿妈领地狗是清一色的藏獒,它们的獒王帕巴仁青是一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看到巴俄秋珠挥鞭如雨,它从狗群里跳出来,扑过去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巴俄秋珠,仿佛是说:主人啊,要抽你就抽我吧。巴俄秋珠更加生气了:“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獒王,你还来护着它们,那我就先抽死你。”他让自己的骑手统统下马,对它们说:“抽,你们轮换着给我抽,要让我们的领地狗知道,它们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死在主人的鞭子下,退却是没有活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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